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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二)
小男孩醒来后,发现自己在青楼,名为永乐坊。充足的粮食,温暖的炭火,迷得让人眼眶发红禁不住地落泪,为什么不能早到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
那只陪他度过无数次黑夜的小猫,生命永远定格在冬夜,以惨烈的方式。而他如今睡在暖阁里,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街上挨饿受冻。
有人迎来了黎明,而背负者死在了黑夜。
永乐坊并不是专门做皮肉生意的馆子。也分清倌人,卖艺不卖身。
救他的人叫做容安,是个清倌。容貌清丽无双,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引得宾客拍手叫好,是永乐坊的数一数二的清倌人。
前两个月小男孩受伤,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伤好了他就像一只待不住的野猫,拼命往外野。
可每次都能被容安抓回去,抓回去也不打也不骂,就不准吃饭,胃里烧得慌,像训猫一样。
有一段时间容安特别火,几乎每个顾客都要点名见她,而他刚被抓回来,没来得及关柴房,就被送到了容安的房里。
房里女人的嬉笑声,鼓动着小男孩幼小的心灵,羞耻生气还有不虞……
小男孩偷眼看,脸看得气鼓鼓的,她阿娘就不会这样笑……
容安脸上画了和她容颜相反的艳色,妆粉盖得很重,像是盖了一层假面。男人侵略的眼神在她身上左右横扫,上下其手,而女人也只是左右陪笑,不动声色避开男人的手。
像是秃鹫盯着腐朽的血肉,目光不转。
待了好久好久,久到小男孩半边身子都麻了,房间里的杯盏换了好几套。
进出的人形态各异,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欲望。
待最后一个客人走后,容安整个人就垮了起来,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榻上。那张笑脸相迎的假面也褪去笑容,她眸光流转,捻起一颗花生米扔向小男孩的位置。
嗔笑道:“傻藏在那干嘛?这么久不怕腿麻。”
小男孩一愣,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发现,脸刷地一下红了,这才出来。
刚站起身的时候,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差点磕地上,幸好容安抓住了他。
“小孩,你腿都站不稳了。”
小男孩抬起脸,稚气的脸上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戒备和不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人没有义务对我这么好。”
“我是没有义务,”小男孩脸色白了白,容安语气顿了顿,“但我也有过孩子,如果他活着的话,也该一岁了。”
“那为什么是我,街上那么多小孩,那么多的乞丐,为什么……!”
“偏偏是我?!”小男孩语气激戾,不加掩饰地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厌恶。
世间多是残酷的,前半生的快乐时光让他无忧,赐他童真善良和不羁,后半生的流亡击碎他的童真无忧,打碎他的善良又赐予他世间最丑陋的东西,敏感多疑,桀骜齿牙在外。
“没有为什么,可能是你快死了,我孩子是被我亲手掐死的。”小男孩呼吸顿了顿,“你也知道我不是这的人,我被人骗了,那孩子天生弱症,注定一生病痛缠身。”
小男孩迟疑地问:“那,你丈夫呢?”
“丈夫?”容安冷笑一声,什么丈夫,“那男的趁我生孩子卷走所有的钱财,那时候我刚生育完,下不来床。前途名声尽毁,那孩子活下来也是受罪,不如死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容安的笑容淡了下来,“我心软是因为你的眼里透露着不甘,你不愿意死,和我的孩儿是一样的。”
“那你后悔吗?”小男孩问。
“不后悔。”容安几乎回答得斩钉截铁,生怕有一点迟疑,她话音一转,笑了笑,“有时间带我去看看那只小猫吧,我想它,应该很可爱。”
“是唯一可爱的。”
容安笑了笑,“好,是唯一可爱。”她眼角晶莹一片,想来她应当是在意那个孩子的……
“好久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小男孩顿住了,临行前母亲再三叮嘱他,不要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
容安一笑,也不纠结,“我姓容,以后可以叫我容姐姐或是容姨。”
“嗯……容姨叫老了,还是叫容姐姐吧。”
小男孩犹豫了许久,看着容安的脸,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名字,阿娘和阿爹都叫我阿省。”
他终是,没太多心防。
容安一笑,一把把他拉入怀里,笑容靡丽,“好,以后我就叫你小阿省了。”
小男孩心跳如雷,却只是虚惊一场。容安拉着他,只是静静地帮他编小辫。
手法很熟练,一拨一弄他想应该是在编莲花辫,阿娘以前也为他辫过,一边编一边说他的头发软,心也软,要再是小姑娘就好了。
后来阿娘怀孕了,是个妹妹。便不再缠着他编辫子,可惜妹妹的头发还没长长,薛府被灭了,阿娘也死了。
小男孩心想,容姐姐的孩子,应当是个女儿。
后来,他和容安的关系好了很多,一次有位不知从哪来的客人送了她一盒糕点,容安不喜欢,便恶作剧塞到他嘴里,笑眯眯道:“甜吗?”
甜……太甜了,根本无从下口,可他没说出来,咽下去,道:“甜。”
“甜就对了,活不下就吃点甜的,总会好的。”
她眼里有泪意泛起,不知是不是她潦倒穷困之极,也巴望着、靠着,这一块小小的糕点活着。
青楼有青楼的规矩,老鸨不可能让他白吃饭干活,而容安她不愿意献身,自然就分不了多少银钱,那点工钱养活自己也就够了,多出一个孩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平日里小男孩在青楼帮活,做些端茶送水的工作。因为是青楼,小男孩要做女孩装扮,女孩的裙摆长很不习惯,前期摔碎了不少的东西,常常惹得老鸨破口大骂。
幸好他长相可爱,又是个小男孩子,青楼里的姑娘时常为他求情,老鸨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匆匆而过。
夜里晚上休息的时候,容安回来教导他,教他些不同的东西,琵琶和书画。
容安抱着琵琶素手弹琴,很是漂亮,灵活的手指在琴弦翻飞,也听得人心尖一颤一颤。
她说:“听得出姐姐的琵琶,有什么不一样的嘛?”
容安的琵琶很不同,是什么夜游国的琵琶,和寻常琵琶的音色也偏差些。
小男孩抬起眼,眼里闪过一丝暗色,但是打起精神,仔细观察起来。
更早些年,家中还没有变故,爹娘虽是投身将门,但文采皆是不差。
祖母年轻时更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府里每半月便有名伎演出,他觉得有趣,时常会去看。
祖母把他搂在怀里,笑眼盈盈地为他讲解,说话很温柔,带着大家闺秀的气度,不徐不疾。
小男孩指着两个抱着同样乐器的乐伎,问道:“祖母,为什么要用两把一样的?”
老人眼里充满慈祥,握着他的手,“又指人,坏习惯得好好改改了。”
老人谆谆教导孩子,“那不是一样的,左边的那个叫琵琶,右边那个叫柳琴。”
老人还叫人端上来这两把乐器,抓着小男孩的手,亲自带他感受。
乐器上的手,一大一小,一枯一新,从需要指导到自己独自弹奏完整的一个音。老人想这是岁月的更迭,更是一个传承。
“阿省,会了吗?”老人慈祥地说。
“啊,还没有呢。”小男孩苦恼道。
“那就再来一遍,好吗。”
“好!”
——
小男孩刚想伸手指,却又缩了回来,“容姐姐,你弹的不是琵琶,是柳琴。”
“是,回答得很好。那小阿省还知道琵琶和柳琴的区别吗?”
“琵琶是品味和相组成,而柳琴只由品组成。琵琶形似梨形,而柳琴则是形似柳叶。两者相比,柳琴会小些,而琵琶和柳琴的音色……”
容安鼓掌,“说的不错,那你可会弹?”
“不会。”小男孩回答得诚诚恳恳。
姑娘噗嗤一笑,捏了捏他的脸,没多少肉也揪不起来,她抱怨道:“太瘦了。”
随即又道:“姐姐教你。”
她说,“小阿省,你每天穿着女孩的衣裙可会觉得不高兴?”
“没有。”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还会不会在意穿什么。
她又问,“那是否觉得穿女子衣裙高兴?是否觉得女子衣裙可以为你带来便利?”
小男孩不明所以,“不高兴也不开心,很麻烦,裙子很长走得快要摔倒,不方便。”
“容姐姐女子的衣裙为何会比男子的长?”
“这个容姐姐也说不清楚,我想以前的人会懂,不过时间太久了,那些人估计也记不清,当做理所当然了。”
后来她又说,“姐姐说太多,容姐姐忘了,你还是个小孩呢。”小男孩感觉到脑袋一痒,容安温暖的手心摩挲着他的头,像阿娘一样,她说,“你要记住你是个男孩子,不是女孩,即使穿了女孩的衣裙也不要忘记大丈夫应当是顶天立地,保护弱小之人。”
“我买来了剑谱,以后每天同我练半个时辰琵琶书画,再练一个时辰的剑。”
小男孩目光莹莹,镇定地说了句,“好。”
爹说过,立天地间的好男儿都是顶天立地的,保护弱小之人。
临走时,容安抱着琴,微微一笑,“我弹的那首曲子叫昭陵六骏,今日算借你了,等你琵琶弹会了,便来还我。”
就这样过了一段流亡后的安生日子,那一年他正六岁。韶华匆匆过,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又是一个冬天。
小男孩活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养成了一张蜜嘴和见人就笑的本领,只不过还是瘦,脸上没多少肉。
容安常常抱怨他养不胖,揉脸都没手感。姑娘们也喜欢他,至于琵琶和书画,琵琶除了重复那几个音调,其他一概不会。书画字学的是形如狗爬,画也是一言难尽——
倒也不是画得难看,只是擅画春宫和美人图,老鸨倒是很喜欢他这个技能,能赚钱。倒是容安每每逮住他,便要说道一次。
搞得小男孩很是头疼,使起了撒娇技能,“容姐姐……”
容安便没了办法,“少撒娇了又是跟丝丝学的吧,去练剑,没练两个时辰罚你多吃两碗饭,不准吃糕点。”
小男孩哎呀一声,跑去练剑了。容安看着小男孩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远处有女声传来,“容姐姐,来练琵琶了,贵客要来了。”
“好。”容安应了一声,拖起长裙徐徐走去,跨过长廊,背影后头飘起来第一片白雪。
却不知,这一走竟是殊途。
冬天来了。
小男孩兴奋地用手帕接着了它,怕它化,跑回了厅堂。
这一日,商少城初来此地,无聊被同僚拉去喝酒,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风雅之地,而是青楼。
对于此地,商少城也没多抗拒,毕竟他成亲之前就不是什么翩翩君子。
此地和别院处的青楼格外不同,装修得格外不同,很是风雅。同僚见商少城来了兴趣,便让下属去跟老鸨说,“把你们这最好看,最好才能的姑娘叫出来。我家公子说了,他不差钱,高兴了说不定还能给足足一倍的赏钱。”
这不是送上来的钱的嘛,老鸨笑得乐开了花,乐呵道:“请公子稍等,我这就叫姑娘们出来。”
老鸨风风火火地走了,纷纷叫姑娘做了最美的装扮,平日里不舍得用的妆粉,珠饰,绫罗通通往头上戴,身上穿。
“出来吧,姑娘们。”
老鸨笑得跟花一样,挥了挥手上的帕子,兴奋地说道。
姑娘们娇娇俏俏地鱼贯而入,衣服装扮各有不同,美得各有千秋,各有特色。手里抱着乐器,有古筝、琴、萧,手上没拿东西的也是擅长歌舞这类。
商少城的同僚已经左拥右抱了,可商少城没有丝毫所动,眼神淡淡从姑娘们扫过,像是挑选商品似的。说的话更是不招人耳了,姑娘们很是愤怒。
“庸脂俗粉,看来此地不过是华而不实。”
老鸨尴尬得脸皮子都要掉下来了,同时还有股恼怒,“别急爷,我这里还有位琵琶手,弹得一绝,相貌也是不差的。不过这姑娘是位清倌人,需要隔一扇屏风,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趣?”
“琵琶手?”商少城见状来了兴趣,隔屏风?他笑了笑,只要钱给得够多,还不怕姑娘自主走出来,他放下酒盏,懒懒道:“叫上来吧。”
老鸨轻声对旁边的姑娘说,“去把媚娘叫过来。”
媚娘是容安的艺名,在这的姑娘通常不以本名示人,而是艺名。私底下姐妹们都以本名相称,在外迎客才叫艺名。
“锵……”
专属于琵琶声的金石声响起,千年琵琶万年筝,琵琶一直在诸多乐器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弹奏的,是有着金石之音的杀阵曲,更是将全场的人震慑住了。
琵琶声一响,商少城身子跟着一颤,隔着屏风能感觉到无孔不入的熟悉感。不仅是商少城震慑,也把老鸨和一众姐妹给震慑住了。
心里暗想,容安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会是谁呢?商少城上前,有林家庇佑,暗卫保护的他,根本无所畏惧。
老鸨上前阻止,“公子,不能看啊!”
却被商少城一把推开,直往屏风后面走。
容安看着屏风前的影子越来越近,眉眼压得越来越低,单手抚琴的手已经被琵琶上的丝线划破,而另一只手则握的是一把匕首。
锋芒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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