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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助(上)
转眼已是初冬,连日阴霾。我站在城头等着,今日是袁有灵带着她和李重俊的儿子流徙千里的日子。
谋反之罪,旁人皆不能前来相送,唯有我可以。父兄夫婿,都已被诛,只剩她们母子远行贫苦之地,命运实在令人唏嘘。何况她一生困守孤城,竟似没有一天好过。
我拦住押送的官吏,送上丰厚的银钱,才得以与她一见。她一身素衣,头发蓬乱,脚上和腕上皆有铁索,两眼无神。
“有灵……”我近乎悲怆。
“靖汐姐姐……”她亦悲怆地唤我,想要伸出手来与我拥住,可那厚重的链条却泛起声响,阻拦了她,也阻拦了我。
我感到她衣衫单薄,连忙从行囊中取出袍帔为她披上。她却颤声渴求道“姐姐可有……给孩子的?”
“有,有……我都备好了。你放心……一切都由我来打点,我能做到的,绝不会让你和孩子受委屈。”我心里生疼,将孩子的东西交给她,抱起那三四岁的孩童,亲了又亲,“孩子,要听娘亲的话,要鼓励她。你快快长大,好帮她分忧,好吗?”
他似乎听懂一样,点了点头,“我怎么从来都不认识你?而从前我认识的人,一个也不见了。”
孩子天真的话让人心碎,我抚着他,“我是你娘亲……从前的故人,想和她说几句话,你去那边等着,好吗?”
他见包袱里有点心,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袁有灵见了,早已泪水横流……
“答应我,再难也要好好的,你还有孩子……”我劝道。
她点了点头,啜泣道:“如今,我在这世上形单影只,所牵所念,不是山高路远,就是魂归九泉,若不是这个孩子,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懂……”我无言以对,此情此景,想不出任何话来安慰她。
“姐姐,今日一别,再难相见,有些话,我若不对你说,便再无机会了。”她握住我的手,腕上的铁链不经意碰到我,只觉一阵蚀骨的寒冷划痛皮肤。
“姐姐,那年的一面,相王带走了我的心。无论我身在何处,在谁身边,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可这种念,对我来说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一座牢笼罢了。对他而言呢,也许偶尔想起,也许了无痕迹,都是不值得的。
可是姐姐,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每当我受尽委屈,想要绝尘而去的时候,只要我想到他,想到也许还会见得到他,我就会支撑下来,为了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的相见而活着。你可以说是痴心,但也可以笑我妄想……”
我叹道:“有灵……我也有许多次为你难过和感慨……可我……只是最无能为力的那个。我知道他心里有你,他喜欢你。若你真的能在他身边,那他最在乎的人便会是你。我怕过,真的怕过。但这宫府中人,有几人能遂了心愿?我虽在他身边十几年,还不是说恩断就恩断,说情绝就情绝……”
她摇头道:“怎会恩断呢?又哪有情绝……姐姐,你们不过是暂时分开而已,总会有破镜重圆的时候。我知道,我并没有什么立场求姐姐,或是劝姐姐,但是请姐姐答应我……
不要总对自己说什么忘记他,忽视他,甚至去恨,去怨……姐姐本就做不到,又何苦勉强自己?姐姐是聪明人,定然能找到另一种法子,好好爱他……”
她缓缓地说着,好像在将她毕生的心愿托付给我,而这心愿,却原本是她不该有的,却执念一生的事。
“我答应你。”我泪如泉涌,自己的心就这么被她说破。而这些年,她虽身在别处,却好像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你还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我会托可靠的人带去,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她闭上眼,向天长叹,宛若一株瘦弱的枯松。“不过一生一眼,何来情重情深……”
“有灵……保重……”我只有泪水长流,任手边的铁链滑脱出去,拽得我生疼。
“丹华何须乐,安然始初成,两厢笺纸上,弱水尽余生。”她本已走了几步,却忽然回身,缓缓地,沉声吟了几句。
我本想再问个情由,她却早已被官吏带走,消失在苍凉的夕阳中。
其实,我也想对她说,要坚强,也许真有他日重逢,或者心愿圆满的时候。可我还是忍住了。毕竟,她是叛臣逆子的家眷,我又如何敢给她这样的希望?
冬日清寒。我惦记着嘉豫殿后的‘洛阳红’,到了此时,这花的根枝需要更加悉心的养护,明年才会开得更好。
到了午后,天空中开始叠起深深的层云,像是将要落雪。我必得要在下雪之前将花根暖住,不得已,又一次入了宫。
空气里已经有了些新年的意味,各处燃着炭火,又用绫缎彩条布置,御苑梅花已然盛开,别有兴味。可我却全无赏玩的意思,一路快走,至嘉豫殿后忙碌。
我细细修剪枝桠,又用轻薄的丝绢护土。虽然只剩枯枝,可它依然姿态动人,是这宫中唯一的美好之物。我拍了拍手上的轻尘,轻松地笑了一笑。
“娘子……”我下意识地回头,竟是素春唤我,他手中还搀扶着一人,半弯着身子,就在我身后不远。
我慌了神,连忙转了回来,想要马上离开,可又觉着不妥。我是扮作宫婢在此的,若不行礼,再难抵过。
于是,我匆匆用巾帕遮了面,方才跪伏在地,将头压得极低,“奴婢拜见相王殿下。”
他似乎还未看清是我,只是有几分犹疑,想要上前一步看个究竟,可是膝上一疼,不由止住了脚步。“什么人?”他呲声一问。
我也将声音放低,刻意变着嗓子,“奴婢是尚仪局宫婢,侍奉嘉豫殿后的花圃,不小心惊了殿下,奴婢死罪……”
我不敢看他的神情,却听到他的长叹,“下去吧。”
我刚要起身,素春却在旁边添了一句,“既是宫婢,相王今日在太极宫外待得久,膝上受了寒,你过来伺候一二吧。”
他分明含着怨气,知道是我刻意躲避相王,才故意为难的。他从不这样僭越,无非是想要让我与相王相见,能用几句话宽心。
我仍是跪得极低,“奴婢身份卑微,不敢伺候贵主。殿下不妨在此一坐,奴婢去请尚仪或司苑来……”
他见我遮面低头,又见素春有些反常,早就猜到了一二,他停在远处,缓了缓,颤声道:“不必,下去吧。”
我得了他的许,连忙起身告退。我不敢抬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我的身上……就算我换了宫装,遮了面庞,唤了音色,十几年的相守他怎会看不明白?无非是怕,怕相见,怕是非,怕相见不过是平添烦恼,还不如相忘……
素春在身后刻意高声了些,“那属下陪殿下出宫,医官已经在府了。殿下如今的身子,怎能经得起冬日里久跪……”
这话我听得分明,他不顾相王阻止,自顾自地说着。他从不是不谨慎之人,只因他知道那人是我。他欲让我心软,让我担忧……总有能回旋的余地。可我没有回头,一路走到看不到人的长廊背后,才任眼泪崩溃而出。
我总算稳住了自己,刚要离宫,却见太极宫里的内侍与亲卫向着相王的方向一路追去。相王还未走远,难道是?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腿脚,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还未来得及琢磨什么,就见素春拦在相王身前道:“你们要干什么?陛下已允殿下离去,为何又追了上来。”
陛下身边的内侍阴着脸,哂笑着,“刚才允了,未必现在允。陛下已下令兴诏狱,彻查前太子谋逆案。刚刑部来呈供状,说相王为掩人耳目,借节令之时宫防松懈,偷偷与前太子相见,还有不少书信往来。”
“你……可有证据?”相王怒从中来,想要声斥,却似有遮掩之意,又喘息了几声。
“小人没有,可刑部有。”那人冷笑道:“相王,我不过是来传陛下的旨意,何必动怒?眼下相王恐怕要委屈几日,陛下命你禁足于王府,待人犯都审完了,自然会诏你询问的。”
相王的眉头早已暴起了青筋,对陛下的这般逼迫,他也无可奈何。他被素春扶着,吃力地行礼,谦恭地道:“臣遵旨。”
内侍使了眼色,便有一队亲卫跟了过来,做押送之态。素春忿忿道:“相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弟,陛下亲赐安国相王之封。不管发生了什么,他膝上有伤,走不了那么快,你们就不能将就些?”
相王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事,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向着宫门走去。
他凄惶的背影让我的心如刀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我忍不住一路悄悄跟着,有无数次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扑过去,紧紧地与他抱在一起。吻过他的膝,支撑他的臂,就这么慢慢走着,无论有多少艰难,也总是有两个人一起捱着。
果然如此。陛下与韦后之忌惮与不容比大圣皇后更甚,而兄弟之间的怜惜忍让又怎会强于母子?昔日之难远不如今日之难,今日之难又不及明日之未知……而这般由至亲带来的厄运,他竟一次又一次痛苦地经历,至今不休。
我不能再跟着他,怕被旁人看到。我的泪早已被寒冷风干,心被生生地冻住。我悔恨,刚才,为何我没有上前宽慰他,服侍他,让他能再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刚才分明相见,为何又执意相隔?那道圣旨,阻得了身,却阻不了心,我怕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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