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

　　天气越发的暖起来，园中的景色一日比一日盛。

　　隔日午后，我特意挑了一盒酸梅及各色小点心，装在食盒里细心地捧了，穿过层层亭台楼阁，准备去看龚姬。自她怀孕的消息透露出来后，我都不曾去探望过她。想着那晚上在园子里听到的种种，心里仍是充溢着隐隐的酸涩，便将探视她这事躲了又躲。可也不能总避着人家不见，于是今天便下了决心去看看她。

　　心里想着事，脚下也是走得慢。穿过影壁，点点枝叶在壁上映出的影子轻轻摇抚，远远地便听见人声。我转过弯角，看见院落里几个家下人等正在拿着大箕簸在铲碎草叶。居左站着一人，正左右指挥着，眉清目朗正是谢六。

　　我停下脚微笑看着他，他感觉到了什么也抬眼向这边看来，见是我，脸上堆满了笑向我奔来。

　　见他奔到面前，脸上依旧是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如远山般的清灵辽远。我笑着问他，“在除草呢？”他点点头。

　　我又道，“这些天越发暖和，积雪融了不少，那底下的枯枝败叶全出来了，你可真是得好生费心。”他微微一笑仍是不说话。

　　我伸出指头在他额头上一戳，他不避不闪，只是看着我笑。我道，“你呀，就是不说话，也只有我才受得了你。好，我去了，你先忙吧，别闪着了腰。晚上我帮你炖碗鲜笋干汤，加些你爱吃的火腿，可好？”

　　在谢六的笑意里我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待走到转角尽头，回头一望，谢六仍立在原地看着我。见我回首，他又是冲我微微一笑。

　　待行到龚姬所住的院落前，只见小莲蓬正和一个小丫头立在院门口晒太阳聊天。一见我来了，急忙上前行礼。我看那个小丫头脸生，便问小莲蓬是谁。小莲蓬答道，“是刚买进来给吕姨娘房里的，叫小卜。”又忙叫那丫头向我行礼。

　　我见那小卜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脸上稚气未消，红扑扑的脸蛋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小卜急急向我行礼，我忙拉着，笑道，“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不过比你早进府。以后大家姐妹相称便是，倒不要这样拘礼。”

　　小卜应了声是，低头站到一边。我问小莲蓬道，“吕姨娘在里面？”

　　小莲蓬向里努了努嘴，道，“可不，来了有一会了，要不要我领你进去？”

　　我哦一声，迟疑了一下，便道，“不必了，我自个进去吧。”

　　小莲蓬嘻嘻一笑，道，“那行，有什么事叫我就是，菊花和小蓉都在里头呢。”

　　我谢过她，便向屋内走去。还没进门，便听见吕姬的笑声，“姐姐，你这手刺绣可真精致，改明儿也帮我绣一对吧。”

　　只听龚姬道，“这不值什么，妹妹若是喜欢，就将这绣好的先拿去。”

　　我一揭帘子，向着屋内两个人道，“两位姨娘好！”

　　屋内窗户上仍是蒙着淡青色防风的纱布帘子，窗棂只略微支开了一格，便是这样户外的阳光已照得一室亮堂堂的。案边地上小小的炭红炉子上呼噜噜地滚着不知道是什么粥点，甜甜的香味漫于一室。

　　龚姬穿着家常月白色的外衣，头发轻轻地挽着，不施脂粉，斜斜地靠在长榻上。由于怀孕的关系，面色显得盈润了些。吕姬挨着她坐在旁边的一张椅上，一身淡紫色的对襟扣夹，正就着龚姬手里拿着的一块绣料在低声说笑。

　　见我进来，两人都抬起了头。吕姬稍微一愣，便笑道，“尘儿妹妹来得真巧，快过来瞧瞧姐姐绣的这对鲤鱼。我觉得好，妹妹也帮点评点评。”

　　我将手里的食盒递在走上来的小蓉手里，笑着走上前，俯下身子低头看着那块绣料。见上面绣着的是几簇夏日荷花，碧绿的荷叶下，嬉戏着两条五彩斑澜的大鲤鱼。我不懂女红，但看那枝叶及水禽莫不五彩辉煌，形态栩栩如生，便知道肯定是好的了。

　　我笑道，“当真好看。”

　　吕姬笑道，“姐姐，这回你总信了吧。你老在我面前说自个手艺不好，其实我看姐姐最爱深藏不露了，这府里还有谁能比得上姐姐多才多艺呢。”说罢低头细细看着手上的绢布，口中啧啧称赞。

　　龚姬不答腔，这时抬眼看我，我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神色自然安详。她微笑道，“多谢你费心来看我。”

　　我笑道，“这是早就应该的。”

　　龚姬一笑，转头对小蓉道，“搬张椅子来给尘儿坐，再沏杯好茶来，别愣在那儿傻站着，叫人笑话我不会调教丫头。”

　　吕姬一笑，待我坐定后便与我闲闲地扯了起来。说了几句，吕姬问道，“近日王爷怎么样了？”正在喝茶的龚姬也放下了茶碗，留心听我答话。

　　我答道，“还是很忙，好象是春泛决堤了，说是有不少的饥民。”她们哦了一声，对这饥民也不太关心，细细问我赵沁最近闲暇时都做了什么。

　　我应道，“王爷最近去了几次郊外的马场，说那儿的景色很好，想再去那儿多溜溜。”话一出口，立时便觉得后悔了。

　　果然吕姬马上接道，“是么？那我也想去看看，总是待在府里怪闷的。”转头对龚姬道，“姐姐，你也出去走走吧。这天气越发地暖和，叫人用软桥子抬了你，出去透透气也好。再叫多些人跟着，必是妥妥当当的。长天白日总待在这屋里，便是没病也给憋出病来。”

　　我由于可以自由出府也没觉得怎样，旁边的小蓉和菊花却是跃跃欲试，一脸的兴奋。龚姬想是也在府里待得太久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犹豫了一会，终于点头道，“那好吧，但总得王爷同意才行。”

　　吕姬高兴地站起来，笑道，“这个就不用姐姐操心了，王爷那尘儿妹妹一去说，不就准成了吗？”

　　午后的日光将屋内家具的暗影越拖越长，廊前挂着的金哥儿扑愣愣地跳来跳去，时不时呱呱两声，引得小蓉和菊花不时出去取食投着喂它。廊下顿时响起两人吱吱咯咯地笑声，过了一会，我也忍不住起身到廊下争着去给金哥喂食了。

　　屋内吕姬站起身笑道，“我们都坐了这么久，姐姐也倦了，我便回去了。改日里再来瞧姐姐。”

　　龚姬毕竟是有孕的人，脸上这时已隐隐透出倦色，也不甚留，便道，“也好，妹妹可要常来说说话陪我散心。”我在廊下见吕姬出来，便也向龚姬告了辞，龚姬扶着小蓉送我们到门口，再三叫我们常来，叮嘱了几句也就进去了。

　　吕姬在门口面向着我，尖尖的下巴凝着丝丝的笑，“去马场的事，王爷面前就拜托尘儿妹妹了。”我点头应是。

　　隔了一会吕姬又道，“论理也不该我说，尘儿妹妹也是那心尖儿极细的人。只是王爷最近公事这样繁忙，我们这些人自来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就单靠着妹妹一人在跟前伺候着。妹妹自个也要小心着别累着了，累坏自己身子是小，倘若王爷面前照应不到，那还是王爷自个给自个找不方便了。尘儿妹妹，你说是吧？”

　　我抬起头盈盈笑道，“吕姨娘说得是，我一定会小心伺候的，吕姨娘就放心吧。”

　　吕姬笑了一声，别过脸看着那一园的芳草满地，轻轻道，“那是，我知道你素来是最上心的人，我如何不放心呢。”转过脸又看我一眼，浅笑着离去了。

　　这女人！我扭过脸，轻轻撇了撇嘴。

　　我自己回到书房里，赵沁不在屋内。我清理了一下博古架，又给玉兰花浇了些水。看看时辰还早，便点上玉章香，抽出一本《庄子》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上哔剥声响，我抬头一看，见门边谢六正探头探脑往里瞧。我忙站起身笑着叫他进来，谢六见只我一人在屋内，便也蹦了进来。我见他手里轻轻捂着一团东西，小心翼翼地捧着，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谢六走到我面前，张开手掌，递在我眼前，却是一只小鸟儿。

　　小鸟全身赤金，只羽翼尾端几缕灰褐色的长毛，鲜红的鸟嘴和爪子，一双小小的眼睛正骨溜溜地转个不停。我一见便觉得亮丽可爱，喜道，“这么漂亮的小鸟，你从哪儿抓来的？”说着伸出手就要去谢六手里去抓这只鸟。

　　谢六忙地往后一缩，急道，“小心，它受伤了！”

　　我一愣，不由得缓了手。只见那只小鸟乖乖地趴在谢六掌心中，由于见着了生人有些害怕地颤抖，但几次振翅到一半却最后都瑟缩了回来。我仔细一看，见那小鸟的一只腿颇有些不妥，萎缩得厉害，紧紧地贴在鸟腹旁，小鸟时不时地还用嘴去轻轻整理一下这条腿。

　　“这是怎么了？谁伤的它？”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小鸟，捧在手里，仔细打量后问道。这只小鸟并不是先天残废，伤腿跟好的腿是一样长大，可是伤腿处奇怪地扭在一起。我轻轻一碰，小鸟还吱吱地乱叫，生气地想用嘴啄我的手。

　　谢六摇了摇头，我叹道，“真是可怜见的，这么点小东西也有人忍心下手。”转身走到几案边，将小鸟放在台上。取来一只小碗，装了点清水，放在它面前。小鸟想是怕得很，飞也飞不了，吱吱叫着乱扭着身子。

　　谢六过了一会道，“是府里的人拿弹弓之类射的，这鸟就在我头顶上掉下来。那人隔得远，只一闪我便看不到是谁了。”

　　我奇道，“府里还有人喜欢这个啊，倒是从来不知道呢。”我呵呵一笑，也不往心里去，转身抚着小鸟的头，道，“既是如此，我就先养着它好了。”

　　谢六上前一步，立在我身边，静静越过我的肩头看那只小鸟。我一回头，见他脸庞离我如此之近，转脸之际我肩上的碎发轻抚过他的耳垂。那一点玲珑的耳垂在阳光的透射下明亮得似是透明，还泛出丝丝红润。我心下不禁有点害羞，轻推他一把，往旁退一步，笑道，“这小家伙就先放我这吧。两位姨娘都想去马场看看，叫我跟王爷说说。过几日你也一块跟去吧，也学着骑骑马，我还可以教你。”

　　谢六侧头一想，看着我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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