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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10
自干清宫暖阁那场突如其来的考校之后,翰林院的日子仿佛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秦卿许依旧每日埋首于典籍案牍之间,校勘、撰拟、学习,一丝不苟。
只是那份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得愈发明显。
同僚们探究的目光有增无减,甚至偶尔会有其他衙门的官员借着公务之便,前来翰林院偶遇这位名声在外的探花郎,言语间或试探或结交又或仅仅是出于好奇。
丹书铁券的余波,远未平息。
转眼便到了春祭大典前夕,春祭乃朝廷每年开春最重要的祭祀活动,旨在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礼仪极其繁琐隆重。
翰林院作为礼仪典章的核心机构,自然承担了大量前期准备工作,从祭文撰写、仪程核定到礼器陈设考据,无不需经其手。
整个翰林院上下都忙碌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肃穆的气氛。
这日秦卿许被分派协助一位姓孙的老翰林,负责核对春祭大典所用祭器的形制、纹样及摆放顺序,确保与古籍记载完全吻合,不容丝毫差错。
工作极其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渊博的学识。
孙老翰林年过花甲须发皆白,是院中有名的老学究,为人刻板严谨一丝不苟。
他对秦卿许这个年轻的探花起初并不十分看好,但几日合作下来,见秦卿许心细如发,沉稳专注,对古籍典故信手拈来,错误极少,态度不由和缓了许多,偶尔还会指点一二。
两人正在藏书阁旁的偏厅内,对着一幅巨大的《春祭礼器陈设图》细细核对,旁边堆满了《周礼》、《礼记》等典籍。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秦编修,你看这苍璧礼天的摆放角度,依《周官·大宗伯》疏,是否应再偏东三寸?”孙老翰林指着图纸上一处,皱眉问道。
秦卿许略一思索,转身从书堆中熟练地抽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注疏道:“老大人请看,郑玄注云:‘璧圆象天,陈于丘坛东南,迎春气也。’结合此次祭坛的方位,偏东三寸,正合迎春之意,老大人所虑极是。”
孙老翰林凑近看了看,抚须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嗯,不错。年轻人,功底很扎实。”
就在这时,偏厅的门被轻轻推开,唐清茸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惯有的灿烂笑容,手里还拿着一卷文书:“孙老,秦兄!没打扰你们吧?”
孙老翰林对活泼的唐清茸似乎也有些头疼,无奈地摆摆手:“唐编修,何事?若是闲事,稍后再议,老夫与秦编修正忙。”
“不是闲事,不是闲事!”唐清茸笑嘻嘻地溜进来,将文书放在桌上。
“是礼部刚送来的春祭祝文最终审定稿,需要咱们翰林院最后校核一遍文字,誊录清楚,明日便要呈送御览。”
“周学士吩咐了,让秦兄负责校核,我来帮着誊录。”
春祭祝文乃是祭祀时由皇帝亲诵,上达天听的重要文字,容不得半点差错,其重要性甚至超过祭器核对。
孙老翰林闻言,也知此事紧要,便对秦卿许道:“既然如此,秦编修先去忙那边,这边图纸老夫再仔细核对一遍便是。”
秦卿许应了声,向孙老翰林行了一礼,便与唐清茸一同离开了偏厅。
回到两人共用的值房,唐清茸将那份盖着礼部大印的祝文审定稿递给秦卿许,自己则铺开上好的宣纸,开始研墨准备誊写。
他一边磨墨,一边忍不住又开始絮叨:“秦兄,你说陛下明日亲祭,会不会很辛苦,我听说祭天仪式繁冗,要跪拜很久呢。陛下龙体才刚刚好转些……”
秦卿许正凝神看向那份祝文,闻言指尖微微一颤,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祭祀乃国之大事,陛下自有分寸,我等臣子,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祝文是用工整的馆阁体书写,词藻华丽庄重,引经据典,无非是歌颂天地祖宗之德,祈求保佑黎民。
秦卿许逐字逐句地仔细校核着,不敢有丝毫大意。
然而当他校核到后半部分,目光扫过一行字时,却猛地顿住了。
那字迹……
并非礼部书吏惯常誊写奏章的那种千篇一律的工整字体。
这字结构严谨,笔力遒劲,银钩铁画间透着一股难以模仿的锋锐与从容,起笔落笔处,带着一种独特的、内敛的霸气。
尤其是几个关键转折处的笔锋,以及某个特定偏旁的写法……
秦卿许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呼吸都停滞了刹那。
这字迹,他太熟悉了!
在江南道,在那间弥漫着药味的回春堂内室,他曾无数次见过类似的笔迹,批阅在紧急奏报上的朱砂御批。
虽然眼前这是墨迹,但那骨子里的神韵,那独一无二的书写习惯,绝不会错。
这祝文是陛下亲自审定,甚至可能亲笔修改过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的耳根都有些发烫。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拂过那几行字,冰凉的纸张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执笔之人落笔时的温度与心绪。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校核,但心神却已无法完全集中。
每一个字,在他眼中都仿佛活了过来,带着那个人的影子。
“秦兄?怎么了?有错字吗?”唐清茸见秦卿许盯着祝文半晌不动,忍不住凑过来问道。
“没……没有。”秦卿许猛地回神,收敛心神,迅速将剩余部分看完,确认无误。
“文字精当,典故准确,并无错漏。”
“那就好!”唐清茸松了口气,铺好宣纸,提起笔,蘸饱了墨,开始认真誊写。
他写字时倒是十分专注,一手漂亮的台阁体写得又快又好。
秦卿许坐在一旁,看着唐清茸誊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份原始稿件上那几行特殊的字迹。
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窥见天颜笔迹的隐秘悸动,又有一种难以排遣的酸涩与无奈。
他与他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君臣的身份,更是这无声的文字、繁琐的礼仪、以及即将到来的、他必须跪伏在台下仰望的盛大祭典。
唐清茸一边写,嘴却闲不住,压低声音道:“秦兄,我听说这次春祭,除了常规仪式,好像还要宣布一件大事。”
秦卿许抬眼看他:“什么大事?”
“具体不清楚,”唐清茸摇摇头,笔下不停,“但听礼部的朋友隐约透露,好像跟……北疆有关。可能是要犒赏镇北军,或者……要调整边镇策略?”
“总之,明日祭天之后,恐怕朝局又有变动了。”
北疆?秦卿许眉头微蹙。他想起殿试时那道关于边陲不宁、府库空虚的策问,想起陛下近日批阅奏折时可能面对的边疆压力。
若真如此明日春祭,恐怕不仅仅是祈福那么简单了。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翰林探进头来,神色有些紧张,低声道:“秦编修,唐编修,快!周学士让你们即刻去正堂一趟!”
“怎么了?”唐清茸停下笔,疑惑地问。
“陛下……陛下来了!”那年轻翰林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惶恐。
“御驾已到翰林院门口了!”
“什么?!”唐清茸惊得笔都差点掉在纸上,猛地站起身。
秦卿许也是心头剧震,霍然抬头。
陛下亲临翰林院?这在平时是极为罕见的事情,尤其是在春祭前日这等敏感时刻。
两人不敢怠慢,立刻整理衣冠,快步朝正堂走去。
一路上,只见院内所有翰林,无论品级高低,皆已放下手中事务,垂手肃立在廊庑两侧,气氛紧张得落针可闻。
刚踏入正堂,便见翰林院掌院学士周文正率领一众高级属官,正躬身垂首,迎候在堂前。
堂内鸦雀无声,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秦卿许和唐清茸连忙走到属于编修的位置上,垂首站好。
秦卿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他悄悄抬眼,望向正堂门口。
片刻后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在数名贴身内侍和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踏入正堂。
正是云初见。
他今日未穿繁复的祭天礼服,依旧是一身简约的明黄常服,但眉宇间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凝重与肃穆。
他面色平静,目光缓缓扫过堂内躬身迎候的众臣,最后落在了站在前方的周学士身上。
“臣周文正,率翰林院上下,恭迎陛下圣驾!”周学士带头跪拜下去,众人齐声附和,跪倒一片。
“平身。”云初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正堂中回荡。
“谢陛下!”众人起身,依旧垂首恭立。
云初见迈步走向正堂上首的主位,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身面向众人,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沉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春祭在即,朕心系社稷,特来翰林院,查阅祭文典仪最终核定之情,此外,朕另有要事,需与周卿及几位学士商议。”
他的话语简洁,却让所有人都心中一凛。
陛下亲临,绝不仅仅是为了查看祭文那么简单。
那另有要事,恐怕才是关键。
周学士连忙躬身:“臣等恭聆圣谕!”
云初见微微颔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站在后排的秦卿许和唐清茸,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便转向周学士:“祭文与仪程核定本,即刻取来朕看,其余人等,各归其位,不得喧哗。”
“臣遵旨!”周学士连忙吩咐下属去取文书。
秦卿许随着众人躬身应命,退回到值房的方向。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虽只是一瞥,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让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陛下突然驾临,所为何事。
那所谓的要事,是否与唐清茸听闻的北疆动向有关。
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沉沉地笼罩在翰林院上空,也笼罩在秦卿许的心头。
春祭未至,暗涌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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