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霜

　　赤牙城的日头爬得高了些，驱散了清晨的薄寒，却驱不散栖梧宫深处那份凝固的阴冷。

　　阿箬被当众立威、狼狈拖走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王庭的每个角落。

　　那些原本带着窥探、轻慢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一夜之间被敬畏和恐惧取代。宫人们行走在栖梧宫附近时，脚步放得极轻，头颅垂得极低，连呼吸都带着刻意的屏息。

　　新王妃萧烬，不再是传闻中那个依靠苍梧余荫、声名狼藉的“玩物”，而是一尊披着美人皮、动辄噬人的罗刹。

　　萧烬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有些索然无味。恐惧是统治最廉价的基石，却也最脆弱。她要的，远不止于此。

　　此刻，她端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严整的妆容和眼底那片荒芜的冰原。拂雪正为她簪上一支点翠凤钗，动作轻柔精准。

　　照夜则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侍立在她身后三步之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殿门的方向。

　　“影那边，”萧烬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拂雪耳中，“可有动静？”

　　拂雪簪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低声回禀：“回王妃，影自昨夜寅时三刻后离开，径直回了他在外廷的居所。今晨王上书房召见，他停留约一炷香时间，出来时神色如常。之后便一直待在他的院子，未曾外出，也未见异常访客。”

　　“如常……”萧烬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妆台，发出细微的笃笃声，她想起了影崩溃时眼底那抹深切的痛楚，那个名为“宋嫔”的名字，如同一根无形的线。

　　“拂雪，”她微微侧首，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蛊惑，“去查查宋嫔。特别是，与影之间，可有蛛丝马迹可循。小心些，别打草惊蛇。”

　　她需要捏住影真正的命门，将这张“替身”牌彻底变成她手中最听话的牵线木偶。

　　“是，奴婢明白。”拂雪应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还有，”萧烬的目光投向窗外高远的、略显阴沉的天空，“西戎王庭的‘规矩’，本宫初来乍到，也该好好学学。去打听清楚，除了贺兰灼和他的‘替身’，这深宫后院，还有哪些‘体面人’。王后之位空悬多年，想必……底下很热闹吧？”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贺兰灼的秘密是她的王牌，但搅浑后宫这潭水，让那些本就心思各异的妃嫔们斗起来，同样是转移视线、制造混乱的绝佳手段。

　　混乱，是猎食者最好的掩护。

　　“奴婢这就去办。”拂雪再次应道，动作利落地为萧烬整理好最后一缕鬓发。

　　萧烬挥了挥手，拂雪无声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

　　殿内只剩下萧烬和照夜。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熏香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属于权力倾轧的冰冷铁锈味。

　　萧烬缓缓起身，走到窗边。赤牙城的宫殿恢弘有序，飞檐斗拱在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颈间那道被高领宫装严密遮掩的旧疤，指尖下的凸起带来一丝熟悉的、扭曲的安心感。她需要一个更深的锚点。

　　“照夜，”她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守好门，任何人不得靠近寝殿。”

　　“是！”照夜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移动到殿门内侧，如同门神。

　　萧烬这才转身，赤足踩过冰凉光滑的地砖，一步步走向寝殿最深处，那片光线永远无法完全穿透的、最浓重的阴影帷幕之后。

　　那里，是绝对的寂静。

　　她站定，面对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妖妖的召唤，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蕴含着不容违抗的意志：

　　“十。”

　　没有回应。没有风声。仿佛那黑暗亘古不变。

　　但萧烬知道，他就在这里。她的影子，她的刀，她在这深渊里唯一能绝对掌控的基石。

　　她需要确认他的存在，需要感知他那份冰冷的、永恒不变的“在场”，来压下心底深处因“十”的隐匿而产生的那一丝微妙的、令她烦躁的空落感。

　　“出来。”她命令道，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

　　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一道玄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中分离出来。

　　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袂摩擦声，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萧烬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如同从幽冥投射而来的实体。

　　青铜面具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如刀削的下颌和那双……空洞漠然、仿佛连光都能吞噬的眼睛。

　　玄衣包裹着他精悍的身躯，如同第二层皮肤，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线和温度。

　　他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姿态是绝对的臣服与恭谨。然而，这份臣服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服从。

　　萧烬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他。

　　从冰冷的面具，到宽阔平直的肩膀，再到紧束着劲瘦腰身的玄色腰带……

　　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掌控欲与病态兴味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掌控他，撩拨他，甚至……

　　试图在那死寂的冰层上凿开一丝裂缝，成了她在这孤立无援之境中，一种扭曲的、证明自身存在的仪式。

　　她没有上前强行抬起他的头，也没有粗暴的触碰。她只是微微倾身，拉近了距离，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古战场深秋般的凛冽寒气。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妖异的诱导，红唇几乎要贴上那冰冷的青铜面具：

　　“昨夜……你都看见了？” 她的气息带着温热，拂过冰冷的面具表面。

　　十的头颅依旧低垂，目光凝固在她足前的地面纹路上，仿佛那冰冷的石砖是世间唯一值得凝视之物。

　　没有任何反应。没有点头，没有摇头，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有丝毫颤动。如同一尊最完美的石像。

　　“看见那个‘贺兰灼’……如何对本宫？” 她的声音如同毒蛇缠绕上冰柱，带着一种奇异的缠绵与恶意，“看见他……如何解开本宫的衣扣？嗯？”

　　她刻意放慢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羽毛，轻轻搔刮着空气，也搔刮着那片死寂的冰原。

　　空气仿佛凝滞。烛火在远处不安地跳动。

　　十的身躯如同最坚硬的磐石，纹丝不动。那深不见底的漠然，如同最坚固的壁垒，隔绝着一切试探。

　　萧烬眼底的冰层下，一丝被彻底无视的兴奋反而更甚。她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低低哑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愉悦。

　　她绕着跪地的十缓缓踱步，素白的裙裾如同无声流淌的月光，拂过他玄衣包裹的膝侧。

　　“怎么？不敢看？还是……不屑看？” 她在他身侧停下，微微俯身，视线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那上面仿佛凝结着亘古的寒霜。

　　“本宫是你的主人，十。本宫的一切，包括昨夜……都该在你的注视之下。”

　　她的指尖抬起，并未触碰他，只是悬停在他冰冷的青铜面具边缘，距离不足一寸，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回答本宫。”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河乍裂，虽然不高，却带着刺骨的穿透力。

　　“昨夜……你那双眼睛，都看见了什么？” 她不再诱导，而是直接的、不容回避的质问，妖异中透出绝对的威严。

　　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静静地映着她因俯身而靠近的、美丽却冰冷的容颜，却映不出任何属于“十”的情绪。

　　他像一潭吸收了一切光线和声音的死水。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深渊凝视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萧烬。她悬停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仿佛在对着一个没有回音的空谷施展着致命的魅惑。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照夜刻意放大的、带着一丝急促的通禀声：
　　“王妃！王庭大总管携王上口谕，正在殿外求见！”

　　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寝殿内妖异而紧绷的死寂。

　　萧烬悬停的手指倏然收回，眼中的冰焰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散，转瞬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警惕取代。

　　她直起身，动作流畅优雅，仿佛刚才那场单方面的、妖异的逼问从未发生。她甚至抬手，轻轻拂了拂自己并未凌乱的衣袖。

　　十在她动作的瞬间，头颅依旧保持着低垂的姿态，如同从未被惊扰。

　　他无声地、如同融入阴影的水墨，退回了那片最深的帷幕之后，气息瞬间消失无踪。

　　萧烬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一丝慵懒疏离的王妃面具，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听不出丝毫波澜：
　　“请大总管进来。”

　　殿门开启，一位身着深紫色锦袍、面容白净无须、眼神却异常精明的中年宦官躬身而入，正是西戎王庭的大总管——高福。

　　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目光飞快地在萧烬脸上和寝殿内一扫，未发现任何异常，这才深深一揖：

　　“奴才高福，参见王妃娘娘。王上口谕：感念王妃初至赤牙，水土或有不适，今日特赐‘御苑汤泉’半日，供王妃沐身解乏，祛除风尘。汤泉宫已准备妥当，请王妃即刻移驾。”

　　汤泉？沐身解乏？

　　萧烬心中冷笑。贺兰灼这“体贴”来得真是时候。是昨夜“影”的“表现”让他满意了，所以给予的安抚？

　　还是……想借机探查她的虚实？或者，那汤泉宫本身，就是一个新的试探场？

　　“王上隆恩，妾身感激不尽。”萧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微笑，微微屈膝，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有劳高总管引路。”

　　“不敢，王妃请。”高福侧身让路，笑容可掬，眼神深处却滑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

　　萧烬在照夜的陪同下，随着高福步出栖梧宫。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过宫道两旁垂首肃立的宫人，扫过远处巍峨的宫殿轮廓。

　　赤牙城的棋盘，正在她脚下无声地铺开。贺兰灼落子“汤泉”，是示好，亦是试探。而她的回应，才刚刚开始。

　　她抚了抚衣袖，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靠近那冰冷面具时感受到的无形寒意，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空洞带来的、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十……”她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一种更深的、混合着绝对占有与冰冷孤绝的执念，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脏。

　　这枚棋子，她不仅要握在手中，更要让它……在那片死寂的冰层下，为她燃起一丝独属于她的火苗。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汤泉宫氤氲的水汽在前方蒸腾，如同一个未知的、温柔的陷阱。

　　萧烬的唇角，却悄然弯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深渊的游戏，下一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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