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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临界点
桐城一中的月考,像一场席卷高二年级的寒潮,带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学生的头顶。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混合着粉笔灰的微尘、纸张的油墨味,还有无声弥漫的、属于重点班特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紧绷感。
林晚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笔。课桌上摊开的数学月考试卷,像一片未开垦的、布满荆棘的雪原。右上角那个鲜红的、巨大的“42”,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烙印在她被流言蜚语反复鞭挞的心口。
42分。
比那个耻辱的28分进步了。
可这14分的进步,在张老师雷霆震怒的训斥里,在那些刻着“倒贴女”、“麻烦精”的流言蜚语中,在班级平均线那遥不可及的数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像一个溺水者徒劳的挣扎,最终只会沉得更快。
“倒贴女”、“麻烦精”、“拖班级后腿”……那些恶毒的字眼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张老师办公室里那番劈头盖脸的训斥——“自取其辱!”、“拖累别人!”、“收起你的心思!”——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冰刃,反复凌迟着她残存的自尊。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供人嘲笑的物品,每一个眼神,每一句低语,都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审视。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些声音和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目光落在试卷上那道复杂的立体几何证明题上。辅助线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扭曲、缠绕,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教室另一头,靠窗的角落。
江沉的状态也肉眼可见地跌入了低谷。
全国高中数学联赛的日期日益逼近,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本厚重的竞赛习题集几乎从未离开过他的桌面。笔尖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周身弥漫的那股清冽到刺骨的消毒水气味,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像一层被加固的、拒绝一切靠近的冰冷屏障。
然而,晚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暗流。
他眼下那片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青黑,像泼洒在冷白皮肤上的墨迹,无声地诉说着透支的精力。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僵硬的青白,指尖甚至在微微颤抖。偶尔,他会极其短暂地停下笔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个极小的褶痕,像是被某个极其艰深的难题困住,又像是在强行压抑着某种即将冲破冰层的疲惫与焦灼。下颚线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股无形的低气压,如同实质的寒流,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向四周扩散,让周围的同学都下意识地屏息敛声,不敢靠近。
便利店的兼职、母亲沉重的医药费、迫在眉睫的竞赛压力、以及……或许还有那些围绕着他和她的、令人厌烦的流言蜚语……所有这些沉重的砝码,都无情地压在他那过分单薄的肩膀上,将他推向极限的边缘。
晚星看着他紧绷的侧影,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阴影,心口那点因为“42分”而产生的自我厌弃,瞬间被更深的、尖锐的心疼所取代。那个在暴风雪中接过暖手宝的沉默身影,那个在习题集上留下红烧排骨酱汁的微小印记,那个……在铅笔末端套上粉色小熊硅胶套的、带着巨大反差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过。
她心疼他的疲惫,心疼他独自背负的重担。
可这份心疼,在张老师的斥责、在那些恶毒的流言、在她自己那可怜的“42分”面前,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拖累”的原罪感。
她甚至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在练习册的空白处画一个小小的“根号房子”。那个曾经带来笨拙暖意的象征,如今在她看来,也成了“不自量力”和“麻烦”的佐证。她只能死死地、近乎自虐般地低着头,强迫自己将视线钉在试卷上那些扭曲的几何图形上,试图用题海的冰冷来麻痹那颗被反复撕扯的心。
然而,那些符号和线条,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跳跃、扭曲,像无数张嘲弄的鬼脸,无声地讥笑着她的无能和失败。脑子里一片刺目的空白,只有那个鲜红的“42”在无限放大,膨胀,几乎要撑爆她的视野。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粘稠的沥青。小自习室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只有江沉笔尖划过高级纸张的“沙沙”声,如同冰冷的秒针,切割着凝固的空气。那声音单调、持续,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压迫感,像不断收紧的绞索。
晚星死死地盯着试卷上那道证明题。辅助线画了又擦,擦了又画。草稿纸上布满了凌乱的线条和错误的推导。思路像被一团乱麻死死缠住,越挣扎,缠得越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带来冰凉的触感。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解不出来?
为什么她这么笨?
为什么她永远都追不上?
为什么她只会是别人的麻烦和拖累?
巨大的挫败感、被流言中伤的屈辱、对江沉的心疼与无力、还有那沉重的“42分”带来的自我厌弃……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岩浆,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轰然爆发!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
晚星手中那支被她无意识攥得死紧的铅笔,笔芯骤然断裂!尖锐的断口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刺目的、深深的痕迹。
这声轻响,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晚星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死死地盯着那道划痕,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水如同失控的洪流,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沉重地砸落在试卷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鲜红的“42”在泪水的浸泡下,颜色变得更加狰狞刺眼。
她再也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随即,像是打开了某个绝望的闸门,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摊开的双臂之间,瘦削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痛苦的、带着巨大委屈和绝望的哭泣声,如同受伤小兽濒死的悲鸣,低低地、却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这间死寂的、只有笔尖沙沙声的小自习室里。
泪水迅速浸湿了粗糙的校服袖子,留下深色的印记。她哭得浑身发冷,指尖冰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这汹涌的泪水抽干了。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伪装,所有试图靠近又被狠狠推开的小心翼翼,所有被误解、被羞辱、被否定后的委屈和不甘,都在这一刻,随着滚烫的泪水,彻底决堤。
她只是一个带着28分闯入重点班的转学生。
她只是想努力跟上,不想成为拖累。
她只是……只是不想看到那个人在寒风中啃冷馒头,在暴雪里冻僵手指……
为什么就这么难?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对她?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哭得忘乎所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冰冷的书桌和她汹涌的泪水。
笔尖的“沙沙”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冰冷背景音般的声响骤然消失,让这间狭小的自习室陷入了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绝对的死寂。
晚星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并未立刻察觉。她依旧将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呜咽声断断续续,带着令人心碎的抽噎。
时间,在泪水和死寂中,粘稠地流淌了几秒。
晚星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异样。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消失了。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钝,从臂弯里抬起沉重的头。
视线一片模糊的水光,脸上泪痕交错。她茫然地眨了眨被泪水糊住的眼睛,透过朦胧的泪雾,下意识地看向对面——
江沉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
他微微侧着身,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不再是纯粹的、毫无温度的平静。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泪流满面的模样。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翻涌、沉淀。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不再是漠然的忽略,而是一种……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着,唇线抿得比刚才更紧。握着笔的那只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更加清晰的青白。那只缠着纱布的左手,随意地搭在桌沿,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桌面,带着一种细微的、泄露了内心不平静的节奏。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询问,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然而,晚星却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类似于“无措”的情绪?仿佛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突然遭遇了无法解析的、非理性的故障。他似乎在困惑,困惑于眼前这汹涌的、无法用公式和逻辑解释的崩溃。
这短暂的、无声的对视,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晚星混乱的泪海。巨大的羞耻感瞬间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她竟然……竟然在他面前哭成这样!像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失败者!那些流言蜚语似乎在此刻得到了最有力的佐证——她果然是个只会哭哭啼啼、扰乱别人的麻烦精!
晚星猛地低下头,慌乱地用手背去擦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动作粗鲁,仿佛想抹去这巨大的耻辱。她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他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可双腿却像被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哽咽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更加压抑、更加破碎的抽噎。
就在这时——
对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声响。像是一声极其短促的、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叹息?又或者,仅仅是笔杆与桌面接触时发出的细微摩擦?
晚星的动作猛地僵住。她甚至忘了哭泣,只是僵硬地维持着擦泪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着,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气,再次抬起沉重的眼皮。
江沉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但这一次,他的视线似乎微微下移,落在了她满是泪痕、狼狈不堪的脸上。
然后,在晚星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注视下——
他那只握着笔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滞涩感,抬了起来。
那只骨节分明、冷白修长的手,越过了冰冷的桌面。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需要克服巨大的阻力。那只手在空中短暂地停顿了一瞬,像是在确认方向,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权衡。
晚星屏住了呼吸,连抽噎都停滞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那只能解开最复杂竞赛题、能画出冰冷完美坐标轴的手,那只在铅笔末端套着粉色小熊硅胶套的手,那只……此刻正朝着她伸过来的手——
他的指尖,并没有触碰到她。
那只手,只是极其精准地、无声地悬停在了她摊开的试卷上方。距离她的试卷,大概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在晚星茫然、震惊、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中,江沉的指尖微微一动。
一张小小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洁白的纸巾,从他微蜷的指间,轻轻地、无声地滑落下来。
像一片轻盈的、洁白的羽毛。
又像一颗自冰川深处滚落的、带着微弱温度的石子。
它精准地、安静地落在了晚星那张被泪水浸湿、布满凌乱划痕的试卷上。
正好覆盖在那个鲜红的、狰狞的“42”之上。
做完这个动作,江沉那只悬停的手,如同完成了某个极其艰难的任务,极其迅速地收了回去。快得像一道残影。
随即,他猛地移开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回他面前摊开的竞赛习题集上,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从未发生过。他重新拿起笔,笔尖落在纸页上,试图重新开始那冰冷的“沙沙”声。
然而——
晚星清晰地看到,他握笔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更加用力地蜷曲着,指尖的骨节绷得死紧,微微泛着白。笔尖在纸上划出的第一道痕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失去了往日绝对的精准和平稳。那低垂的眼睑下,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几不可察地剧烈颤动了一下。
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极力维持平静、却又明显泄露了内心巨大波澜的低气压中。
小自习室再次陷入了寂静。
但那寂静,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只有笔尖沙沙声的冰冷死寂。
晚星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语的雕像,僵硬地坐在那里。她甚至忘了呼吸,忘了哭泣,忘了周遭的一切。她的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试卷上——
那张洁白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那个刺眼的“42”,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堡垒,隔绝了那份耻辱。纸巾的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那极其微弱的、属于消毒水的清冽气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人体的、微弱的暖意。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消毒水的冰冷气息依旧固执地盘踞在空气里。
窗外的风声依旧在呼啸。
江沉笔尖那重新响起的“沙沙”声,依旧冰冷而单调。
但此刻,晚星却仿佛从那冰冷的气息深处,从那单调的声响之中,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声细微的、如同冰川裂痕蔓延的叹息;捕捉到了那只悬停的手传递出的、沉重的无措;捕捉到了那张无声飘落的纸巾上,所承载的、笨拙到近乎悲壮的、无声的慰藉。
那张洁白的纸巾,像一个被点亮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坐标点,瞬间刺破了她心中所有的阴霾和绝望。
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撼、难以置信的酸涩和一种近乎失重般狂喜的宣泄!她死死地咬住下唇,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哽咽。
她没有去碰那张纸巾。
只是任由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砸落在那片洁白的堡垒之上,迅速洇开一片更深、更滚烫的湿痕。
临界点。
她和他,似乎都站在了各自压力的临界点上。
她的崩溃,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防线。
而他的回应,那张无声飘落的纸巾,则像一道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裂痕,悄然出现在那座名为“江沉”的、亘古不化的冰山之上。
这裂痕无声,却足以撼动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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