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正道楷模当成解闷玩具后

　　檀夭夭却觉得整个人像被猛地塞进了一条急淌的河里。

　　风不再是拂面，而是尖锐地，带着呜咽声，四面八方压过来。

　　景物彻底成了模糊不清的色带，只有被她紧紧攥着的那片纯白衣角，是眼前唯一实在的东西，像暴风雨里抓住的桅杆。

　　速度带来的窒息感堵在喉咙口，耳边是尖锐的风啸。

　　这感觉比师姐给的那张掠影符还要……晕！

　　她死死闭眼，又猛地睁开，努力想看清前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却奇异地混杂着火烧火燎的刺激和兴奋。

　　她甚至能感到旁边沈照临的气息，雪水般的清冽，竟在这种疾驰中竟显得格外沉定。

　　刹那间，却犹如万年般长。

　　到了。

　　符咒带来的眩晕未散，檀夭夭脚下一软，差点踩进一滩污秽的积水里，被沈照临不动声色地虚扶了一下。

　　她攥着那片衣角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晕符。
　　实在晕符。

　　眼前景象像是被水洗过，从模糊的色块里重新凝聚。

　　断壁残垣，神像倾倒，几缕惨淡天光从坍塌的屋顶漏下，灰尘在光柱里无声浮动。

　　这间旧坊本是繁华之地，但因一场离奇大火，庙毁林枯。如今夜半常有鬼怪低语，路人无故失踪，坊间传言是枉死之魂作祟。

　　“师兄！”
　　“沈师兄！”

　　几道压低却难掩急切的呼唤几乎同时响起。

　　三道身影从庙堂深处几根尚且完好的粗大廊柱后闪出。

　　为首是个高挑劲瘦的修士，穿着与沈照临款式相近的云水蓝劲装，只是颜色略深，腰间悬着一柄窄身长剑，剑身雷纹游走。

　　他眉峰紧锁，目光如电般扫过沈照临，随即在触及他身后的檀夭夭时骤然一凝，毫不掩饰地皱紧了眉头。

　　紧随其后的少女身量娇小，一身鹅黄裙衫，梳着利落的双丫髻，腰间挂满了各色小巧的皮囊和药瓶。

　　此刻她那对圆溜溜的眼中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惊疑和一丝反感，直勾勾盯着檀夭夭。

　　最后走出的正是前日在沈照临身侧的青衣少年，气质轻佻，身着青色短打，怀中抱剑。

　　他们都可记得清清楚楚，万宝楼里这西域妖女是如何当众泼了师兄一剑酒，言语刻薄挑衅的。

　　卫铮的视线刀子般扎在檀夭夭身上，声音冷硬：“师兄，此时此地，怎带外人……况且此人，居心不纯，还在你身上——”

　　话未说完，但那份不赞同几乎凝成实质。

　　林薇认出是万宝楼那位泼辣美人，小脸白了白：“师兄！你怎么把她带过来了！”

　　“万宝楼那事儿才几天？你不介意啦？”

　　陈墨虽未开口，紧盯着罗盘的目光却也抬了起来，带着审视与不解。

　　庙内气氛瞬间绷紧，那若有似无的铁锈气似乎都浓重了几分。

　　檀夭夭刚从那眩晕中彻底回神，下意识警惕地扫过这三个陌生人，感受到那几道目光里的排斥，本能地挺直了腰背。

　　她下巴微扬，正要习惯性地反唇相讥。

　　“非是外人。”沈照临温润的声音稳稳响起，如同在滚油里滴入一滴清水，将那根紧绷的弦霍然断裂。

　　他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檀夭夭半掩身后，直面三位同门，神色如常，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浅笑。

　　“卫师弟，林师妹，陈师弟，”他一一颔首，“这位是檀夭夭，檀道友。”

　　他侧身，示意檀夭夭的存在。

　　“之前在城南柳巷所遇剥皮妖所造幻境，若非檀道友仗义出手，在下未必能全身而退。”

　　“此番应对这剥皮妖物，檀道友嫉恶如仇，闻讯便执意同来相助。”

　　他顿了顿，目光在三人脸上温和扫过，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诚挚：“檀道友见闻广博，或能察我等所不能察之细节。带她前来，是为助力。”

　　一番话，滴水不漏。

　　万宝楼的挑衅历历在目，这妖女此刻出现在此，他本能地感到强烈不安与排斥。

　　然而，师兄沈照临将“仗义出手”、“助我破局”、“嫉恶如仇”、“见闻广博”几个词稳稳地安在了檀夭夭身上，更是点明了她与沈照临曾并肩作战的交情。

　　眼下困阵摇摇欲坠，妖物随时可能暴起或遁走，每一息都耽搁不起。

　　卫铮瞥到正在做鬼脸的檀夭夭，又在沈照临甚至是林薇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时，又恢复了那副倨傲冷淡的模样。

　　好一个小人得志！

　　他冷哼一声，不再看她。

　　一旁的少女则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眼中惊疑未散，却陡然迸出亮光。

　　师兄都不能搞定的事，这檀姑娘就搞定了？她本就心态慕强，闻言后眼神竟不自觉带上几分崇拜。

　　陈墨深知师兄行事必有深意，从不无的放矢。
　　既然师兄如此肯定此女助力，且言之凿凿其曾相助之功，便不再多虑。

　　陈墨眼中审视散去，对着檀夭夭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师兄的解释，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中震颤不休的罗盘上。

　　“师兄，它躁动更甚了。困地符撑不了太久。”

　　檀夭夭自己反倒愣住了。

　　那番夸赞……

　　像一颗颗小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她心湖，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西域大漠，弱肉强食是铁律。杀人夺宝、快意恩仇才是常态。

　　从小到大，听惯了“夭夭真漂亮”、“刀法又精进了”、“心法领悟快”，连师傅的夸奖也都是围绕着她的天赋和努力。

　　“仗义出手”、“嫉恶如仇”……

　　这种这种听起来像话本里那些背着剑、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呆子才会有的评价，怎么会安在她头上？

　　好像一下子把她从“漂亮的刀架子”，“厉害的师妹、徒弟”拔高到了另一个层面。

　　一个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觉得自己够得着的，关于“品性”的层面。

　　感觉怪怪的。

　　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新衣服，别扭，难受，但心底又隐秘地冒出一丝被戳中的熨帖。

　　有点麻，有点痒，脸上似乎也跟着热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手想摸摸脸颊，又硬生生忍住，只把下巴抬得更高，试图用倨傲掩盖那瞬间的无措。

　　林薇见她没反驳，胆子大了些，凑近两步，小声道：“檀姐姐，你真厉害！那个妖怪，带着一邪物，我们三个一起都抓不住呢！”

　　檀夭夭撇撇嘴，强压下那点不自在，努力找回平时那种满不在乎的调调：“还行吧。也就……顺手。”

　　沈照临眸底倏忽掠过一抹极浅的笑纹，随即正色道：“好了，说正事。情况如何？”

　　林薇立刻收敛神色，指向破庙深处。

　　“那东西狡猾，被我们追到此处，仓促间只得以天地锁困在此处。阵基不稳，暂时走不出旧坊。”

　　陈墨接起话头，轻叹一声。

　　“妖气被阵法压制，本体却异常滑溜，一击即退，又隐入阵中死气，极难捕捉。”

　　他面上带着些凝重：“我们……难以靠近，这才传讯给师兄你。”

　　院子中央，一片不大的区域被扭曲的光线笼罩，如同无形的牢笼。

　　淡金色的符文在地面若隐若现，构成了一个略显简陋的三角阵型。

　　沈照临蹲下身，指尖并未触碰，只隔空虚引，一缕极其微弱的黑气从干涸粘液中渗出，被他指尖一点白光裹住。

　　他凝神感应片刻，烟灰色眼瞳中闪过一丝了然：“并非单纯剥皮。它在……尝试‘附着’。”

　　“附着？”卫铮不解。

　　“它像是在剥取人皮后，试图以自己的妖力精血，在这皮上绘制某种…烙印。”

　　沈照临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只是手法极其拙劣粗暴，皮与妖力无法相融，最终只能废弃。那些怨念，便是被剥皮者残留的惊怖与痛苦。”

　　“剥皮妖七日换皮。富商周二福，泼皮秦四，他俩就隔了三天。”一路沉默的檀夭夭脱口而出。

　　剥皮妖生而无皮，唯有掠夺他者皮囊方能苟活。但若皮与魂魄相斥，强占的皮会逐渐溃烂，迫使它们不断狩猎新的衣服。

　　它们一生寻觅，不过一件属于它自己的、能完美容纳它妖魂的“皮”。

　　檀夭夭心底嗤笑。
　　有皮没皮，不过野兽魍魉，吞人恐惧，啖人血肉。

　　况且这妖物急不可耐，甚至不知道哪来的门路，沾上了《极煞经》，邪上加邪。

　　该死就死，何谈无辜。

　　沈照临站起身，眸光冷冽。

　　“它在寻找合适的猎物，剥皮，试图炼成自己的容器。”他顿了顿。

　　“城南柳巷的幻境，怕也是它布下，用来筛选‘皮囊’的手段。”

　　阳元充沛、怨念缠身者，往往更容易陷入梦魇。

　　“原来如此。” 卫铮恍然大悟，“难怪专挑这种地方下手！幻境诱发冲突死斗，它再趁虚而入……”

　　剥皮妖物的邪异目的被揭露出来，庙堂内气氛更添几分森然寒意。

　　神像阴影下，仿佛蛰伏着一双如饥似渴的眼睛。

　　“当务之急是找出它本体所在。”沈照临环视破败庙宇，“困地符压制妖力，它难以逃离，却也遮掩了它本体的确切位置。陈师弟，罗盘能感应其核心波动吗？”

　　陈墨凝神催动手中青铜罗盘，指针疯狂颤抖，却始终无法指向一个明确方位。

　　“不行。”

　　他额头渗出细汗：“妖气被阵法压缩得太凝练，又被此地积年沉郁的死气包裹，如同泥沼，难辨核心。”

　　“那现在怎么办？” 林薇看着摇摇欲坠的阵法，有些焦急，“这阵撑不了多久了。阵法一破，它要是再遁走就麻烦了！”

　　沈照临沉吟片刻：“阵盘不稳，妖物狡诈，强攻易让它寻隙逃脱。需设法加固阵眼，同时引它显形，暴露弱点……”

　　檀夭夭听着都要打了个哈欠，她抬眼打量着这座废弃的城隍庙。

　　庙宇显然荒废已久，蛛网遍布，神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腐朽发黑的木头，一只眼睛空洞地望着破败的穹顶。

　　穿过正殿，后面是一方杂草丛生的小院，院墙半塌，枯枝败叶。

　　腥气缠着血锈味，从暗影处浸满小院。

　　沈照临眼风扫过整个破败小院，寻找着可用的契机或方位，他偶尔抬眼他那几个同门交谈，神色端正。

　　檀夭夭站在一旁，看似也在观察那狂躁的暗影，心思却早已飘走。

　　她腰间悬挂的罗盘，此刻传来一阵极轻的震动。

　　如同一滴露水的坠落，而后却是波涛汹涌的呼啸，檀夭夭目光挪向指针的方位。

　　穿过半塌的院墙，遥遥指去一条更僻静的小径。

　　找到了。
　　剥皮妖……或者说，它身上来路不明的寒煞气。

　　她的罗盘不会错。

　　檀夭夭才懒得跟这群人在这里磨叽什么加固阵法、引蛇出洞的把戏。

　　抓住那东西，逼问出她想要的答案，才是正理！管它是剥皮的还是别的什么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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