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兰舟

作者:三盏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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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则御前


      御案边的纸团全是晏钦丢弃的草诏,大部分墨迹都还未干,她又拿出一张来,笔锋在纸上走了又停,一把抓起揉成团再次丢了去,她心里很是烦躁,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心想不知道是怎了,这诏书怎的写来都不称心。

      艾纵这会儿却近了身问道:“陛下,新选的宫女已到殿外了,陛下可要先见一见。”

      晏钦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像是懒得多说一个字。

      殿门轻启,身着青纱的女人一个一个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侧列在御案前。她们走得很轻,生怕扰了此刻殿内的安静,惹得皇帝不悦。

      景忬把头埋得很低,与晏楼的突然重逢彻底打乱了她的自持,她尝试着平复自己的状态,指尖却还是不自觉收紧,攥紧了衣袖,难掩眼底的紧张,下意识地偷偷瞥向那御座上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帝,这位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外面的人都传当今皇帝杀人成性,残忍暴戾,为人喜怒无常,刻薄寡恩,为之事主的人无一日不胆战心惊。只是眼前这个女人,她有些慵懒地斜倚在御座上,双眼紧闭,指尖却没闲着,不停地轻叩着那团龙扶手,许是长期带兵的缘故,掌心满是老茧,长年征战在手背上留下了不少的疤,她的面目也不似传言般狰狞,眼底的细纹是岁月的痕迹。

      怎么看去,都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晏钦清了下嗓子,没有起身,声音冷淡却带着威严:“你们之中,可有识字的人?”

      殿内一片寂静,半刻过去仍是没有人回应。

      景忬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了队列,屈了膝跪在地上,小心答道:“回陛下,奴婢识得一些。”

      听见有人站了出来,晏钦挥了挥手,示意艾纵屏退所有的人。一会儿功夫,殿内只剩下她二人。晏钦端坐起来着,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叫了她平身。

      晏钦盯着她细细打量半晌,眼前的少女眉眼间甚是秀丽,总觉得有些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且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又怎会是自己的故人。她没有再多想,嘴角勾起了笑意,颇为满意道:“你长得甚是清秀。既已识字,会书写吗?”

      景忬低着头,声音有些发颤:“回陛下,奴婢笔墨粗陋,只怕不入陛下的眼。”

      晏钦伸了懒腰,躺倚在龙椅上,语气散漫听起来却不容抗拒:“既如此,你过来,替朕草拟一道诏书。朕念一句,你便按照朕的意思拟一句,写完了拿来朕看。”

      皇帝的话明显让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草拟诏书?那不是凤阁内史令的事。她不过是一个宫婢,代劳宰相是僭越死罪,难道是皇帝认出了自己,在故作试探…景忬的脑海里闪过了每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装作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膝盖连带着打起了软。

      “奴婢身份低贱,不敢擅拟圣旨,亵渎天威。”

      晏钦没有理她,只是冷哼了一声:“哪来那么多话,朕让你写,你便写。你要抗旨吗?”

      “奴婢…不敢。”景忬咬紧下唇,起身走至案前,双手捧起御笔,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她很清楚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抖,她站在皇帝身前,距离这个人已是前所未有的近。她甚至在想,现下四处无人,如果这个时候手中是刀而非笔,血仇或许得报也未可知。只是现实叫醒了她,自己的手中非但只是一支笔,而晏钦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方才所念不过是痴心妄想。

      她不敢抬起头,眉眼神色满是不自在的别扭,以至于自己的指边沾了些墨都未曾发觉。

      皇帝一边念着,她一边听着,一边写着,更是一边平复着那如马蹄疾驰般的心跳。

      直到从皇帝口听到那个她所熟悉的名字,她的笔锋顿时停滞,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僵在半空的手再不听使唤。

      “废其吴王之位,归第思过…”景忬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迟迟没有落笔的声音,同她的异常尽数被皇帝捕捉:

      “怎么了。”

      “回陛下,没……没怎么,奴婢方才是在思量该如何措辞。”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其他,将晏钦的话一字一句写下。

      皇帝没有拆穿,她接过那份写完的草诏。整篇诏词没有什么纰漏,很是妥帖,字迹清隽,完全不似少年方才口中的粗陋,她也没曾想到宫人中还有这等人,边看边问道:“写得不错,你的学问是谁教的?”

      “是奴婢的母亲。”

      “哦,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景忬。”

      “哪两个字,写来给朕看。”

      皇帝看着景忬双手捧呈的纸,上面是她的名字。

      “景忬,名字不错。忬者,意为安得、调畅”,她拍了景忬的肩,有些戏谑道:“你这般紧张,又何来安得呢。”

      她的眼底是一阵迷惘,不知道如何才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奴婢…”

      晏钦笑着站起身来,沿着御座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字里行间尽是对景忬的喜爱:

      “你既然通文墨,以后就留在朕身边吧。朕封你为知制诰,以后有什么事立政殿下旨也方便些,省得凤阁的人来回跑了。”

      景忬有些发怔,满脑子想的是拒绝的托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反倒是皇帝抢先一步问她是不是又想抗旨,直接把话给她堵在了心口,她别无他法。

      风声带着几分萧瑟,秋天也快要过去。铜镜前,荞溪一身素衣,景忬在身后给她梳发,动作轻柔,包袱都已经收拾好了,就差最后一步戴上白纱幂篱。

      荞溪看着镜中正仔细给自己束发的景忬:“小忬,在立政殿还习惯吗。”

      景忬叹了口气: “挺好的。”

      她放下木梳,侧过身来坐下轻轻倚在荞溪肩头,鼻尖酸涩:“姐姐,不要忘了我。”

      荞溪轻笑,转身挽起景忬额边的碎发:

      “怎么会呢。前殿怎么会都比永巷好,你平安无事的,我也就放心了。”她终究还是有些担忧,“只是在陛下身边……你还是要多小心。”

      “我走了之后,以后就靠你和寸生了,你们二人要相互扶持,记住了吗?”她拉起二人的手叠在一起,轻拍了拍。

      “我记住了,荞溪姐姐。”寸生一个劲地点头,哽咽道。

      景忬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她亲手为荞溪戴上那幂篱,那纱边触及指心,有些凉,心底空落落的。她与寸生站在延华门外,那出宫的队伍来来回回不少人,她俩就这样盯着,目送荞溪随队伍远去。崔复一身布衣,站在马车旁,似是等候多时了。他接过荞溪的包袱,轻轻拉住她的手,二人你欢我随的,很是高兴。

      荞溪回眸,隔着老远朝二人笑着挥了挥手,中间隔着人群,也不知道她俩看见了没有。

      景忬站在原地,看着她上了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立政殿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景忬来时艾纵也在,劝她这时候别进去。说是季大人和连大人在里面,陛下吩咐了所有下人都出去。景忬好奇什么政事如此秘密,连宫人也得防着,艾纵告诉她具体他也不清楚,只知是有关大司马殷寿的。

      殷寿自先帝起兵,就一直跟随身边,是永泰老臣。当年大宁初立,前夏余孽尚未完全剿灭,先帝担忧腹背受敌,派殷寿常驻关西,他为抵御北梁立下汗马功劳。但他骄横自负、不懂变通,在朝中树敌太多,先帝为了保护他,罢免了兵权把他贬出了长安,到遂州任都督。陛下登基后为安抚朝中的永泰老臣,又重新将之诏回京城,赐封大司马,权极一时。

      外面都在传大司马深得皇帝器重,虽然有些桀骜,但陛下仍是十分信任,半年前武兴刺史杨鉴起兵谋反,皇帝钦派殷寿前往平叛。景忬记得前几日,陛下还在为着刚送来武兴捷报而高兴,怎的今日又像是换了种态度,毕竟如果只是论功行赏,用不着藏着掖着。

      季於和连篙离开后,她们才被诏了进去。

      晏钦侧躺在龙踏上,眯着眼,没人知道她是否醒着,也无人敢问。方才她们三人在殿中时,虽然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但皇帝的训斥声就没停过。这个动静,艾纵也不敢上前近身侍奉,而是把茶给了景忬,自个儿出了殿门守去。

      自己的脚步声越发将近,皇帝还是没有睁眼。她小心翼翼把茶放下,转身去收拾了案上的凌乱,奏疏四处散着,砚台中已无水墨,御笔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她的动作极轻,轻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

      “收拾完了?”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吓了景忬一跳,她连忙转了身行礼:“是奴婢扰了陛下歇息,陛下恕罪。”

      晏钦揉了揉眼睛,手伸到了头顶,一副难得偷闲的姿态,盯着她看:

      “你觉得朕这会儿在想什么。”

      “奴婢不敢揣测圣意。” 景忬摇了摇头,急忙推拒。

      “你放心说,朕恕你无罪。”

      景忬一副思量的样子,有些调皮道:“陛下也许在想,奴婢虽然该罚,但还是想再给奴婢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如若再犯,到时再严惩也不迟。”

      晏钦突然笑了起来,伸出手不停指向她:“你呀,你啊…”

      承元三年冬,皇帝下旨立宣王为储。

      太极殿内,自晏钦升座,鼓声和五乐声同时响起,禁军与仪仗交锋而行,百官身着襕袍,各色依品阶而排整站立??。长安刚下过雪,殿外还有些余湿,冬日阳光暖洋,映得大殿很是亮堂。

      景忬身着浅绯对襟襦裙,交领合处腰束玉带。她低身接过圣旨,站在晏钦身侧,婉音清亮:“……宣王晏枚,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晏枚跪礼谢恩,举手平接圣旨,垂首起身转去,接受百官朝贺。晏钦坐在龙椅上,目光所及都是百官跪地,山呼陈贺。淮王虽也在跪贺之列,但神色很是凝重,一副怪异之象。她心里很清楚,老二不会善罢甘休。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实,寒风已有些侵入。晏楼双手撑在案上,不知在想什么入了神,丝毫没有察觉飘摇的帘后烛火已经熄灭。

      这几个月的禁足,府中寂静得如一座空城。每日除了看花就是看飞过的鸟,晏楼也消沉了不少,好几次太傅来时晏楼都还未从榻上起身。好在太傅是个温厚的,虽有些恼,却也没有责罚,每次都语重心长劝道下不为例,要不就是哭道他有负陛下的嘱托。

      “殿下!”

      听岚火急火燎地推门而入,脸色甚是雀跃,刚进屋还没看见人就忙不迭说道:“太子殿下午后向陛下求情了,说是岁朝将至,解了您的禁足,一家人也好阖宫团聚。方才太子身边的人来说,陛下已经准了!”

      晏楼还是撑着脑袋,嘴抿了起来:“还是阿姐对我好。”

      听岚问她怎么不高兴,她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听岚叹了口气,提醒道:

      “既是陛下的恩典,殿下明日可得入宫谢恩。”

      刚有些明亮的眼眸又垂了下来,晏楼半天挤出一丝笑意,看不出是欣慰还是苦涩,小声嘀咕着:“哎,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听岚上前,凑近她轻声问:“谁?”

      明显被耳边的动静吓一跳,晏楼忽的弹起身来,看了眼有些无措的听岚,满脸写着不高兴,大声嘟囔道:“我!!”

      说完头也不回,气鼓鼓地转身就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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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入则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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