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享一个凶手

作者:Gre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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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只乌鸦


      屋顶的风把碎头发吹到脸上时,我才发现自己又在算东西了

      瓦片的倾斜角度,风速,还有夕阳落到地平线需要的分钟数。

      手指在膝盖上敲出规律的节奏,像在按某个看不见的计算器,这毛病大概是打小就带着的,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维恩坐在旁边,背挺得很直,像根被钉在屋顶的标尺。

      我们俩就这样坐着,谁也不说话。

      远处的楼群渐渐浸在暮色里,有户人家的窗户亮了,暖黄的光透着窗帘缝漏出来,我盯着那点光,突然想起很久前的某个傍晚,好像也有这样的光,照在一个模糊的背影上。

      那人总穿着深色的衣服,手里好像拿着本子,说话时声音没什么起伏,像用尺子敲桌子。

      “如果……”

      我清了清嗓子,把那点模糊的影子从脑子里赶出去

      “我们只是普通人呢?”

      话刚出口,指尖的节奏就乱了。

      这问题很蠢,像小时候偷偷藏起来的漫画书,见不得光。

      维恩的肩膀动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很稳,稳到能精准地把针头扎进血管,也能在数到三的时候,把一杯滚烫的水泼到我手背上

      当然,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那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

      他说,声音平得像块石板。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风卷着远处的车鸣声过来,混着屋顶铁皮被吹得发颤的声响。

      “……也是”

      夕阳把云染成深橘色,像烧起来的纸。突然,肩上一沉,是维恩靠了过来。

      他的头发蹭到我的耳朵,有点痒。

      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碰到了什么烫的东西,手指下意识地蜷起来

      但这次,没谁拿着秒表在旁边计时,也没谁会因为我的“迟疑”而皱眉。

      风还在吹,我数到二十,才慢慢松开手,任由那点重量压在肩上。

      后来我说要回老房子,维恩没问为什么。

      那地方在郊区,爬满了常春藤,楼梯踩上去会吱呀响。

      我记得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秋天会结裂开的果子,红得像血。

      还有厨房,好像有过面包的香味,很淡,被什么更重的味道压着,那味道……有点像消毒水,又有点像铁锈。

      “收拾东西吧。”

      维恩说完就转身下楼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小时候总在那栋房子的楼梯上摔跤,每次摔了都不吭声,就坐在地上盯着自己的膝盖。

      那时候好像有人会走过去,但不是扶他,只是站着看,看够了就说一句“起来”。

      去老房子的路上,火车摇摇晃晃的。

      维恩靠着窗,睫毛在玻璃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我盯着他的侧脸,突然很想问,他记不记得那棵石榴树,记不记得厨房的香味,记不记得那个总站在阴影里的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什么好问的。

      有些记忆就像玻璃碴,捡起来只会扎破手。

      车窗外的树往后退,快得连成一片绿雾。

      我闭上眼睛,能闻到老房子里那股混合着灰尘和阳光的味道,还有……还有点别的什么,藏在那味道底下,让我胃里发紧。

      但没关系,至少现在,火车还在往前走,维恩就在旁边,我们离那栋房子越来越近,离那些不想记起的东西,也越来越近。

      火车钻过隧道时,车厢猛地暗下来,我突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是檀香木混着松香,像琴箱里散出来的味道。

      这味道像根针,猝不及防扎破了记忆的脓包。

      六岁那年的午后,阳光透过老宅琴房的彩绘玻璃,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

      母亲穿着丝绒长裙坐在斯坦威前,指尖刚落在琴键上,整间屋子就飘起了旋律。

      她转头朝我笑,金色的卷发垂在肩头,耳坠上的蓝宝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埃文,来,试试这个和弦。”

      她的手覆在我手上,温暖干燥,指甲修剪得圆润,指尖带着常年练琴磨出的薄茧,不像后来那些碰过我的手,要么戴着橡胶手套,要么捏着冰冷的金属器械。

      那天她教我的是段简单的音阶,我总弹错,她也不恼,只是一遍遍示范,香水混着琴箱的木质香气,是檀木和冷杉的味道,后来在任何音乐厅的后台都没闻到过。

      隧道的风灌进来,香气突然散了。

      车厢重新亮起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另一段记忆紧跟着冒出来,同样是在那个琴房。

      母亲走后的第一个冬天,暖气坏了,琴键凉得像冰。

      我站在谱架前,手里攥着揉皱的乐谱,刚才弹错的音符还在空气里飘。

      有人站在门口,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把那片斑斓的光斑踩得支离破碎。

      他没看我冻得发红的手指,只盯着墙上的挂钟,声音比窗外的雪还冷

      “同一个错音重复七次,说明你的大脑在浪费算力。”

      他拿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我弹错的地方被反复播放,像在凌迟。

      “现在开始,直到你能完美复弹这段,不准停。”

      我当时冻得指尖发僵,眼泪砸在琴键上,他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翻着厚厚的实验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比我的哭声还刺耳。

      “哥,你脸色不好”

      维恩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

      他递过来一瓶水,手指碰到我手背时,我像触电似的缩了一下。

      “没事”

      我接过水,拧瓶盖的手却在抖。

      火车又开始加速,窗外的树影变得模糊,像被揉皱的画。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回老房子

      我总觉得,只要站在那片彩绘玻璃下,就能再闻到檀木的香气,就能假装后来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假装那个总拿着笔记本的人从未坐在琴房沙发上,假装那些冰冷的指令和反复播放的录音,都只是噩梦。

      可维恩的眼神藏着事,像老房子阁楼里的阴影,挥之不去。

      我低头看着瓶身上的水珠,突然想起母亲走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拉着我和维恩的手,把那枚蓝宝石耳坠塞进我手心,反复说

      “别信任何人”

      当时不懂,现在才明白,她指的是谁。

      但我不想明白。

      火车离老房子越近,那股檀木香气就越清晰,像根救命的稻草,让我忍不住想抓住。哪怕知道稻草下面是深渊,也想多闻一秒那点暖。

      下了火车,再次来到这里,我心理总有些莫名的情绪,很复杂,既开心又害怕

      推开老房子储藏室的门时,灰尘在光柱里翻涌,像被惊动的飞蛾。

      角落里的木箱积着厚厚的灰,维恩蹲下去翻找,指尖突然顿住

      箱底压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没写寄件人,只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像父亲实验室的标识。

      他抽出里面的东西时,我的呼吸顿了顿

      是盘老式录像带,黑色外壳磨得发亮,标签上只有一行打印体:“镜像实验片段,6岁期”

      录像机是母亲生前用来录演奏会的,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电流声刺得耳膜发疼。

      画面抖了几下,出现了熟悉的场景

      不是家里,是父亲那间贴着隔音棉的实验室

      6岁的我和维恩坐在金属椅子上,手腕被皮带捆着,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眼神却像受惊的幼兽。

      “样本C,到你了。”

      父亲的声音从画外传来,冷得像手术刀划开皮肤。

      镜头突然转向侧面的单向玻璃,玻璃上蒙着层雾,隐约能看见个穿白大褂的人影,旁边立着个小小的轮廓

      像个孩子,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脸。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喉咙发紧。

      “莱恩不是真的!”

      画面里的我突然挣扎起来,皮带勒得手腕发红,“你们把他藏哪儿了?!他昨天还跟我玩了!”

      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住的猫,和现在的我判若两人。

      “样本C已终止,父亲。”

      旁边的维恩突然开口,6岁的孩子,声音却平得像读说明书。

      画面里的他甚至没看我,只是盯着地面,手指在膝盖上敲出规律的节奏

      和现在他紧张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啪”

      维恩猛地拔掉录像带,金属边缘刮过机器,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背对着我,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手里紧紧攥着那盘带子,指节泛白。

      “我们有过第三个兄弟?”

      我的头像被重锤砸过,钝痛从太阳穴蔓延开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碎片突然涌上来

      父亲总说“三个样本才能构成完整对照”,还有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玻璃后面有双眼睛,一直看着我

      “没有。”

      维恩的声音很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他把录像带塞进外套内袋,动作快得像在销毁证据

      “这是伪造的,爸以前就干过这种事,用剪辑的画面骗我们。”

      “可我喊了他的名字。”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的体温透过布料传过来,烫得惊人

      “莱恩……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转身时,我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像很久没睡过。

      “小时候听爸念叨过!”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又迅速压低

      “你忘了?他总对着空气说‘莱恩如何如何’,你是听多了记混了!”

      他往门口走,脚步却有些踉跄

      “这破录像带就是谁搞的恶作剧,别信。”

      我盯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上个月整理母亲遗物时,在她的琴谱夹里发现过张纸条

      上面用俄文写着

      “绿、灰、黑,三只鸟儿少了一只,是猎人杀的吗?不,是另外两只啄死了它。”

      当时没看懂,以为是母亲写的歌词,现在却像冰锥扎进心里。

      维恩的外套内袋鼓鼓的,录像带的棱角硌着布料,像块发烫的烙铁。

      他在撒谎,从他攥紧的拳头、避开的眼神,还有说话时微微发抖的尾音里,我看得一清二楚。

      “维恩。”

      我喊他的名字,声音在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里回荡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的脚步顿住了,背对着我,肩膀轻轻颤了一下

      阳光从气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像块透明的伤疤。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哥哥,有些事……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他拉开储藏室的门,外面的光线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突然想起6岁那年,他偷偷塞给我一块糖,说“爸不让吃,但你可以偷偷吃”。

      那时候他的眼神很亮,不像现在,藏着那么多暗沉沉的东西。

      灰尘又落回箱子上,录像机还在嗡嗡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我知道维恩在隐瞒什么,像这老房子里的秘密,被灰尘盖了一层又一层。但那盘录像带里的声音还在耳边响

      6岁的我在喊“莱恩”,6岁的他在说“已终止”,像把钥匙,插进了生锈的锁孔

      暴雨砸在老房子的玻璃窗上,像无数只拳头在捶打。

      突然,灯光猛地熄灭,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时,我听见维恩在走廊里碰倒了花瓶,清脆的碎裂声混着雷声炸开。

      “别动。”

      我摸黑找到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客厅,看见他站在窗前,背影被窗外惨白的月光拉得很长。

      老式落地窗的框架在他身后投下网格状的阴影,像实验室里的观察窗。

      那一刻,他肩膀的弧度、微微侧头的角度,和记忆里那个总站在监控器前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连衬衫领口绷紧的褶皱都分毫不差

      “还在想录像带的事?”

      他突然回头,手机光打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灰色的眼睛在暗处泛着冷光,那不是他平时的眼神

      平时他看我时,眼里总蒙着层雾,可现在,那层雾散了,只剩下手术刀般的冷静,像父亲在分析实验数据时的样子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桌上的台灯不知何时被攥在了手里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这句话像失控的电流窜出喉咙,台灯脱手飞出去,砸在他脚边的地板上,金属灯罩弹起来,擦过他的额角。

      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眉骨滑到脸颊

      他却没躲,甚至微微扬起下巴,任由温热的液体滴在衬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这样更像他了,对吧?”

      他笑了笑,声音很轻,混着雨声

      “流着血也不躲,够冷静,够服从。”

      我冲过去抓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皮肤时,像碰到了冰。

      我的强迫症又发作了,视线死死盯着那道血痕

      必须擦掉,必须恢复原状,就像父亲要求实验数据必须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

      “这不可能……”

      我翻出急救箱里的酒精棉,胡乱擦着他的伤口,他疼得瑟缩了一下,我却停不下来

      “他是黑眼睛,深棕色的,像老书房里的墨水……你不是他。”

      “谁?父亲,还是……”

      “莱恩?”

      他突然按住我的手,血沾到他的指腹上,像朵绽开的小红花。

      “哥,你记混了。”

      他的拇指摩挲着我手背上的疤痕

      那是小时候被实验器材烫伤的

      “录像带里的声音是合成的,玻璃后的影子是光线错觉”

      “从来没有第三个孩子。”

      “可我喊出了他的名字!”

      酒精棉擦过伤口,他的血蹭在我手心上,烫得像火

      “我记得他的笑声,记得他偷偷塞给我的巧克力糖纸,就在琴房的地板缝里!”

      那些被压抑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出,像被暴雨冲垮的堤坝。

      我必须找到他,哪怕只是幻影,也要赎罪

      为录像带里那个喊着“他不是真的”的自己,为这些年刻意遗忘的愧疚赎罪

      维恩突然笑了,笑声很轻,却让我背脊发凉。

      他拿过我手里的酒精棉,自己按住伤口,血透过棉花渗出来,红得刺眼

      “哥,你不需要找他。”

      他的灰色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你只需要我一个弟弟。”

      我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里攥着个打火机,火苗突然窜起时,我看见他脚边堆着的东西

      是从储藏室翻出来的实验记录,还有那盘录像带。

      “你要干什么?!”

      我去抢,他却后退一步,把那些纸页凑到火苗上。

      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纸张,把“样本C”“莱恩”“情绪阈值测试”这些字眼烧成灰烬。

      “销毁证据。”

      他看着火焰,眼神平静得可怕

      “父亲留下的垃圾,该清干净了。”

      雷声再次炸开,闪电照亮他的脸,额角的血混着雨水从下巴滴落。

      他是维恩,又不是维恩。

      他是那个会在暴雨夜把被子分给我的弟弟,也是此刻站在火焰前,眼神像极了父亲的“执行者”。

      “莱恩……”

      我喃喃自语,视线落在琴房的方向。

      那里的地板缝里,是否真的藏着糖纸?

      玻璃后的影子,是真实存在过的孩子,还是父亲植入我们记忆里的幽灵?

      维恩踩灭最后一点火星,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沾着烟灰和血,粗糙的触感很真实。

      “哥,雨停了就走。”

      他的声音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里的一切,都不算数。”

      窗外的暴雨还在继续,月光偶尔穿透云层,照亮他额角的血迹。

      我盯着那道伤,突然分不清,他是想变成父亲,还是想替我销毁父亲留下的所有痕迹。

      而那个叫“莱恩”的存在,像雨夜里的雾气,明明就在眼前,伸手去抓,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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