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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
容晦没有犹豫,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眼中不起波澜,只道:“即使你不说,我早晚也会杀了他。”
折盈本是笑着的,唇角的弧度尚带着几分戏谑,听闻此言却是一僵,笑意褪去,他伸出手指,隔空点着容晦的眉心,严肃道:“不行!”
“为何不行?”
容晦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是他用术法维持的皮囊,冰冷且没有痛觉。
他不解地看着折盈,声音低哑,“他对你不好,让你受伤流血……”他眸光转暗,看向折盈的细白的脖颈,那些伤口历历在目。“就这一点,我就不可能放过他。”
起初折盈被凤熠取血的事,连一直暗中关注的容晦都被瞒在鼓里。
直到那天他撞见折盈苍白的脸色与颈侧的伤痕,才知晓凤熠究竟做了什么。
那一刻,容晦身上滔天鬼气近乎失控,他恨不得立刻冲去将凤熠撕碎,他怎敢那么对待折盈?
可那是凤熠,是一方大能,差一步化神境。
而他容晦,不过是一缕不渡冥河的游魂,虽然依靠冥河的力量,也受冥河所限,只凭虚体,他不是凤熠的对手。
折盈也不准他动手,但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难控制。
他需要一具身体,一具真正强大的、能够承载他全部力量的躯壳,他才能真正地保护折盈。
只清理那些杂碎算什么,折盈不需要这种程度的保护。
折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明知容晦说得在理,若是旁人这样对待他,他定然要将对方碎尸万段,剥皮抽筋。
可对方是凤熠,无论他认不认可自己和凤熠之间的交换,凤熠确实给予了他安稳无忧的环境和无底线的包容。
更何况,以凤熠的修为,谁能确保就一定能杀了他?
只是有这个念头倒也没什么,怕就怕想得多了他真的想要实践。
风险实在太大,折盈才不会犯傻。
更奇怪的是,一旦设想凤熠死了,他心头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可能是被凤熠保护惯了,折盈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可折盈不想承认这一点,他也不想一直做雀奴。
心头矛盾难解,折盈最后只能蛮横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得我让你杀,你才能杀!”
容晦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应允道:“好,我听你的。”
那些惹火了折盈的人,多半不得善终。
折盈本就睚眦必报,有仇当场能报便报了。
若有他应付不了的,自有积月斜与凤熠替他善后,暗中还有容晦在暗中会为折盈扫清障碍,那些人即便是死了,容晦也会让他们过不了冥河。
冥河无岸,又是无主之地,容晦轻而易举地掌控了冥河,捏碎几个生魂,对那万千轮回的亡灵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即便此事有违天道,若是被天道知晓,容晦的下场只有魂飞魄散,但容晦不在乎。
“但积月斜一定要死。”容晦突然道。
折盈一怔,随即乐了,眸光闪动,那股子娇矜劲儿又回到了脸上:“为什么?他得罪你了?”
见容晦并未立即回答,折盈更是好奇,凑近了些,身上那股幽冷的香气扑面而来。
折盈认定两人有私仇,好奇追问:“你快说呀!”
平日里容晦虽然随叫随到,最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会现身,而折盈和积月斜并非时时刻刻待在一起,折盈的心思更不在两人身上,完全不知这两人是何时结下的梁子。
积月斜讨人嫌得很,嘴巴又利,容晦看起来是个嘴巴笨的,更是个不知死了多少年的鬼魂,眼前所有皆为身外之物,能和积月斜结什么梁子?
积月斜连鬼魂都能得罪,足以说明做人实在太失败。
不像他,跟鬼都能做朋友。
折盈眸中神色飞扬,先前凝在他眉梢的愁郁一扫而光。
他向来如此,喜怒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如意的事发泄过便放下了。
看着折盈这般鲜活的模样,答案已经悄然浮现在容晦心口。
当然是因为一提起积月斜,折盈的一部分情绪总会被牵动,或喜或怒,已经是占了不小的分量。
容晦直言道:“因为积月斜能陪在你身边,却总是惹你烦恼,让你伤心,更可恨的是,他还心知肚明。”
唯独你,傻折盈,还总是为此苦恼。
折盈眨了眨眼,“你怎么总是关心我开心还是伤心?”
容晦被问的有些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个死人,记忆早已随着肉身腐烂,那些爱恨嗔痴在漫长的岁月中褪色,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对容晦来说,都已是淡去的墨笔,即使描绘的再绘声绘色,可在容晦心中,早已失了色彩,看不真切,便感受的不准确。
可唯独面对折盈时,那一团早已成灰的心火,似乎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早在那个独自看着星河流转的日子里,他就已经忘记这些情绪了,就如同忘记了该怎么笑。
他现有的执念,便是为了折盈一人。
纠结半晌,容晦还是将心底的答案说出:“因为……我在意的只有你。”
折盈呆滞了一会,,才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连续看了他两眼:“你不会又要提那件你记得我不记得的事了吧?”
“……”容晦只是摇摇头。
折盈便理直气壮道:“这天底下,让我不痛快的人实在太多,难道每个都要计较?我的心就那么大,哪里塞得下那么多恩恩怨怨?”
折盈的跋扈张扬,恰似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焰,在他已然成灰的宿命之中灼烧出滚烫的温度,身为亡魂,他所感知的仅是余温,却已能想见当初这火焰是何等炽烈。
容晦遗憾没有直接感受过,哪怕结果是化为灰烬,好像也值得。
而折盈时而的柔软,就像当年为他阖上双眼的双手,浅淡而朦胧,却足以他铭记至今。
“同时,令我开心的事也很多,把心腾出更多的位置装这些吧。”折盈自顾自地道,轻轻叹了口气,也把自己劝得心里舒服多了。
容晦怔愣片刻,原来折盈比他看得更远,胸襟也更为豁达,倒是他自己眼界狭隘,竟将折盈也想得那般狭隘,心头不由涌上歉意,对折盈道:“是我的错,那要如何才能让你开心呢,折盈。”
“这可难倒我了!”折盈轻笑,“等我自己知道了再告诉你吧。”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积月斜,你若是看不惯他,给他一个教训就好了。虽然他有时候很讨人厌,但若真的死了……我可能会有点无聊。”
折盈想了一想,积月斜至今未归,还不知踪迹,又愤愤想起今日遭遇,顿时心头火起,当即改口,“都怪他,你还是把他打死好了!”
“好。”容晦应得干脆。
容晦是不明白折盈的转变的,他只听结论,更不会多问,折盈说什么就是什么,而这个正是他想要的,积月斜确实不配站在折盈身边,死了最好。
“你等等。”
折盈站起身,曳地的衣摆在脚边堆叠如云,本就松垮的衣衫斜挂肩头,他本就穿的松散,又发泄一通,腰间的珍珠细带已然松脱,不知何时便会散开。
随着折盈站起走动的动作,他的领口袒开,露出大片柔软且白腻的肌肤,一点嫣红若隐若现,像是花瓣上摇摇欲坠的露水,仿佛下一刻便会滴落。
折盈随性,不拘小节。
只是容晦看着他蓬勃的身体,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
“哪儿去了?”折盈不知在找什么东西,满地狼藉,地上还有碎片,简直无处下脚,索性折盈只是转着看了看,眼见想找的东西不在,折盈秀眉一拧,重重叹了口气,“不见了。”
容晦飘然贴近,黑衣如影随形,因为一身黑色,像是折盈的影子似的,他问道:“要找什么?”
折盈双手拢在袖中,广袖垂落,臂弯处孔雀尾羽的纹样逶迤至袖口,又在衣摆下续接。
而折盈便像是那孔雀化身,静美地站明暗交界处,面若白雪,眸似点漆,竟真有几分雀鸟精怪之态。
“以前凤熠不许我离开鸾火教,我实在无聊,积月斜为了哄我,送了我一个蓬莱洲的海螺,他在里面留了术法,可以千里传音,只要我对着海螺说话,不论他在哪里,只要没死,耳边就能听到我的声音。”
“我一开始拿到手还觉得新奇,总在放在手里把玩,隔一会便要和海螺说话,可积月斜总说我烦他,影响他外出执行任务,不准我乱叫唤,不然便要将海螺收回去。”折盈语气渐冷,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怨怼,“我最讨厌这般,送了人的东西,便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久而久之,便失了兴致,不知将那海螺放在了何处……”
话说到此处,折盈幽幽道:“我还想用海螺问问积月斜在哪里,将他喊回来受死,现在想来怕是计划不成。”
容晦道:“不知道呢。”
折盈神情苦闷,容晦不忍看他如此,终是开口道:“我知道积月斜在哪里。”
“你知道?”折盈蓦然回首,眉毛斜飞,他又露出那样任性的神色,“那你不告诉我?”
“我不想他回来,更何况,你没有问过我。”
折盈不跟他插科打诨,直接问道:“那他在哪里?明心一剑的碎片还在他手里呢,我得去拿回来。”
“他先你一步从万剑归宗出来之后……”容晦略作停顿,还是客观陈述,“他应当是放心不下你,复又折返回了万剑归宗,但他运气不好,遇上了玄音盟的人,受伤不敌,被他们带走了。”
积月斜被玄音盟的人带走,那明心一剑的碎片必然也落到了他们手里,积月斜这个没用的,做什么非要回去?
这下好了,自投罗网,明心一剑没了,那这一趟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白白在万剑归宗受伤了,没准凤熠还会觉得他根本就没拿回明心一剑,在凤熠面前流的血,受的辱,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折盈越想越气,也不听容晦阻拦,便又去见凤熠。
路上他走一步便想一步,凤熠已经饮了他的血,应当是可以安然度过闭关,想必是没空再管积月斜的事,可若是不管,积月斜平日树敌太多,怕是要折在玄音盟。
容晦在他身边,融进影子里,容晦仿佛能明白折盈的所思所想,淡淡出声道:“他死了不是正好。”
折盈站定,心里本就烦躁,便折下一旁的枯枝,扬手便抽在自己的投射在廊边柱的影子上,“你别烦我了!”
容晦是感觉不到的,反而道:“你想打我吗,那我出来……”
“啊!”折盈对着柱子狠狠踢了一脚,自己还疼得眉头一皱,容晦立刻现身,却矮了折盈半截,折盈怒气冲冲地看去,发现容晦竟是跪在地上的姿势。
“你踢我吧,我不会痛的。”
那张惨白俊美的脸仰着,乌黑的眼珠里没有半分神采,却映着月下鲜活狼狈的折盈。
折盈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死人果然就是死人,眼睛里都没有什么光彩,又怎么会明白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跟这样一个连情绪都没有的鬼魂置什么气呢?
折盈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泄气道:“我心里乱着呢,你别捣乱。”
容晦见他如此,恨不得能代替折盈忧愁,可他不能,是他无能,还让折盈生气。
“你先走吧,我要去见凤熠。”折盈还是决定了。
容晦的头颅低了下去,最终如同水滴入海,和黑暗彻底地融为一体,一切归于平静。
折盈还是觉得让凤熠做抉择最好,却不想在栖凤宫他吃了个闭门羹,凤熠闭关在即,没有见他。
栖凤宫布了结界,折盈是完全闯不进去的,即便是进去了,凤熠闭关也是入境,以折盈的修为,怕是连入口找不到。
折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又急又气,心想我的血算是白流了,积月斜,你放心去吧!
他又折返回来,此时明月高悬,夜幕澄净,鸾火教教众都在外围宫殿,能接近这栖凤宫的本就是极少数,更何况他们平日里都避着折盈,生怕除了霉头,这深更半夜的,孤寂的庭院中,只有折盈一个人。
他漫无目的地踱步到白湖边,一身深绿衣裳,活像是一直栖息在湖边饮水的鸟儿。
凉风习习,将他披散的青丝吹拂而起,地上也随即落下阴影。
自折盈来到鸾火教,白湖一直都是这样平静,湖水清澈,只是因为铺满白沙,而呈现出乳白的颜色,湖边那几棵黑色枯树也是老样子,通体漆黑,像是被地狱烈火烧焦的尸骨,几百年了,连片叶子都未曾长过。
折盈伸手抚上,只觉树干粗糙,确确实实是一棵死树了,还立在这里,也是徒有其表,也许再有这么多年,这棵树便会沦为这湖底白沙的一部分。
初入鸾火教时,折盈谁也不认识,他只知道是凤熠将他带回来,凤熠是恩人,是教主,但不能常常见到。
积月斜是和他相处最多的人,也是凤熠将他托付给积月斜,说:“从今以后,你便来教导他修习,不必太苛责,尽力即可。”
说完将折盈往前牵着带出来,“你就叫他……折盈。”
彼时积月斜已然入道,刚从徵武宗出走投奔鸾火教,弃明投暗,甚至放弃了剑道从头学起,每日极其忙碌,但面对凤熠嘱咐,他仍是接下这一担子。
积月斜看似只年长折盈三四岁,实际却远远不止,他教导折盈修习,很快便发现折盈简直是愚笨,还不服管。
积月斜软硬兼施,折盈这才磨磨唧唧地行动。
虽然折盈天赋一般,却极其争强好胜,为了调动折盈的兴趣,比试时积月斜有时会故意让他一两招,折盈侥幸得胜,眉眼飞扬,高兴极了。
若是输了便立刻翻脸,接下来几天都不会来上课。
折盈修习进展缓慢,渐渐更加偷懒,堂而皇之地在树上睡觉看着积月斜用功。
睡得正香时,积月斜便会猛踹树干,将他弄醒,“哎呀,对不住,忘了这树上还有个打盹的小鸟。”
折盈抱着树枝,横眉怒骂:“积月斜,你快住手!不是,你住脚啊!”
积月斜轻轻一笑,轻飘飘落在树上,坐在折盈身边。
他不知从何处捻来一片叶子,放在唇边,竟然吹出了声音,还有了曲调。
折盈被他吸引,凑近了看也不知积月斜是如何将一片叶子吹出曲子的,兴奋地拽着积月斜的袖子,“教我,积月斜,教教我!”
“不愿学正统,这些旁门左道的小玩意,你倒是积极。”积月斜收起叶子,斜睨着他,眼底却带着笑意。
“你三天之内把召唤诀学会,我就教你,怎么样?”
折盈看着空荡荡的树梢,飞身落在枝丫上,衣摆垂荡,他赤着脚,两条白皙的小腿也垂着,可惜他手里不能凭空变出叶子,他也不会吹那个曲子。
积月斜教了,他没学会。
折盈有些惆怅,不是很想再管,凤熠也不准他随意离开鸾火教,但是他还挺想学会那首曲子的。
天亮之前,折盈离开了鸾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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