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作者:财富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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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称骨歌


      刺杀事件让秦世英完全信任起了这个训马少年。

      阿日斯兰虽还住在城外,但吃穿住行皆比从前更优,往来行动也自由许多,再无人密切监视。

      隔了数日,秦世英才寻到机会探望少年,当她再次见到阿日斯兰诚挚的双眼时,秦世英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她斟酌了一下,问及当日何故如此奋不顾身,说来她们之间也只是萍水相逢。

      真的是萍水相逢吗?

      阿日斯兰自己也有些迷茫,每次看到王妃与郡主的时候,总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不知道怎的就想起草原上的日子来。

      那时的阿日斯兰仿佛是一只被舍弃的幼兽,母亲因无力次次保护,索性就不再保护。

      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子在面对阿日斯兰时总会暴露出最狠毒的一面。

      有时只是言语上羞辱,有时却要将阿日斯兰绑在马后拖行。更有甚者追在身后,待阿日斯兰精疲力尽时扬起马鞭,重重鞭挞下去。

      小小的阿日斯兰每日带着不同的伤回去哭诉,却总是被母亲冷冷地避开。

      “阿日斯兰,你是男儿,是草原上的雄狮。你要自己去抗争,我帮不了你。”

      阿日斯兰不敢反驳母亲的话,也并不恨母亲。身在这宫里,母亲时时刻刻都有着危险,盛宠之下藏匿了多少他人嫉恨。

      这样不得已的形势下,母亲离自己这个身份尴尬的孩子越远,反而自己会更安全。

      ——毕竟连亲娘都不要的孩子,就如同宫里不起眼的耗子一样,没有人会上心对付。

      日复一日的无助、孤独、恐惧......

      阿日斯兰总觉得,王妃跟自己好像有着相似的命运。那日遇刺时,王妃的身上清晰地传来了熟悉的情绪。

      但阿日斯兰又想不明白,明明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世界。明明王妃有着那么优越的环境,为何她总是惴惴不安,为何她就连笑着的时候也掩盖不住愁容。

      但想到后来,便想起了母亲。

      她也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入了宫,带着这样的表情看着阿日斯兰跟阿尔塔娜长大,最后带着这样的表情赴死。

      每每看着王妃露出那样的神色,阿日斯兰就仿佛穿越了时间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原来王妃与母亲一样,时时刻刻要担心安危。

      几乎是一瞬间,阿日斯兰将对母亲的依恋、遗憾、敬畏通通投射到了勇王妃身上。

      当年的自己未能救下母亲,未能保护好妹妹。如今异国他乡又上演了同一幕悲剧,如何能放手走人?

      那日救人几乎是下意识的行动,等清醒过来时身上已是血迹斑斑。而今日面对王妃的提问,阿日斯兰却一时心情复杂,不知如何答复。

      不堪的过往如潮湿破烂的茅屋,令自卑敏感的人羞于开口。

      直到看到乳母抱着郡主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映射下郡主天真的笑容,恰似阿日斯兰心底最隐秘的期盼。

      阿日斯兰忽然想起王妃出城那天随口的感叹,于是抬头给出了一个更坚定的答案。

      “您说郡主没有能护她的哥哥,我来护她。”

      秦世英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她听到了想要的回答。

      此时此刻她的目的才算达成。

      她要给寒玉寻一个侍卫,又不能只是个侍卫。她要的是交心交底、唇亡齿寒的关系。要她们互相捏着彼此的要害,谁都不能松口。

      主仆的关系太过脆弱,若有一日利益不再一致,那时还能毅然决然站在公主身边吗?

      又甚至是对家以富贵荣华相诱,谁能保证永不背叛?

      她从不信人性,因而必须要将他人的把柄牢牢握在手里方能安心。

      就好似她的两位侍女,祖上世世代代在此做事,身家性命早已与她紧密捆绑,这才能将要事放心地交给她们。

      阿日斯兰就是寒玉的背后的盾,未来这样的盾还须多多益善,寒玉才能在这局势中活下来。

      这个棋局中人人都在算计,人人却又是他人的棋子,汲汲营营穷尽一生,欲换七两一钱重。

      秦世英得到了答案,便从那个偏僻的宅子离开了。

      马车回到盛京城内时,正与街上的方士擦肩而过,洋洋洒洒的声音在街边响起:“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往来贵客若有问,称骨歌诀解吉凶。”

      “此命生来大不同,逍遥富贵入府中。”

      “瑶池敕赐黄金印,琼楼金阙拜玉封。”

      方士越走越远,声音自远处漂荡而来:“......欲问此人是何命,尽在七两一钱中。”

      方士的话隐没在盛京里,落在街头巷尾的每一个不同命运的人身上。

      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隆隆。

      送走王妃后,阿日斯兰悄悄独自出了院子,方才的对话似乎激起了少年难堪的回忆。母亲含冤而死,妹妹明珠蒙尘。

      校场空空荡荡,无人对擂,阿日斯兰便对着空气泄恨一般挥舞着双拳。似乎还不痛快,阿日斯兰抄起一旁的剑向空中宣战。

      剑似游龙,腕似灵蛇,一招一式逐渐迅猛,仿佛刺向了远在草原的仇敌。

      风卷过校场,雨水混着泥沙,阿日斯兰的新伤旧疾交织在一起,隐隐作痛。

      剑停了下来,恨意却停不下来。

      阿日斯兰紧握着手中的利剑,走进无人的深山里。

      这里的流水潺潺,阿日斯兰纵身跃进湖泊中,耳边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流水温柔地裹住少年的耳朵,隔绝了沉重的心事。

      少年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着。

      如今阿日斯兰身形颀长,强有力的身体裹着层层叠叠的绷带,似乎束缚了这头狮子。

      绷带之下赫然露出无数道深浅不一的鞭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那些屈辱的岁月。

      泥泞之地上开出了倔强的金莲花,汲取着恨意的养分。

      “阿尔塔娜,等我。”阿日斯兰的目光似利刃出鞘。

      ......等着姐姐来带你走。

      喃喃的低语随着风被卷走,绷带散落,随之暴露了日渐增长的女性特征。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男儿,无论任何人问起,你都是男儿,只有阿日斯兰这一个名字。”

      母亲严厉的训诫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拉着她回到了苦难发生的那一年里。

      “额吉,可我不是男孩儿。”她小声地反驳道,却没有换来母亲的让步。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了。”母亲留下这句话转身背对着她。

      屋内冷冷清清,娜仁托娅的丈夫刚刚死去,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阿日斯兰讨厌做男孩儿,讨厌学着男人的嗓音说话,讨厌剪去心爱的头发,穿上男人的衣服。

      可是母亲说,这样她才会高兴。哭闹的女孩儿只好妥协了,她希望母亲高兴。

      突然有一日,王找到了她们,说愿意照顾她们一生。仪仗队伍来请了数次,母亲最终还是接受了。

      阿日斯兰却无法接受,她哭着说父亲尸骨未寒,哭着问母亲为何要再嫁,可得到的只有母亲的沉默与泪水。

      母亲最后一次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脸,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叮嘱。

      记住你是男儿,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

      母亲是对的。

      阿日斯兰在母亲去世之后,忽然体会到了她的用心。

      因为她目睹了那个王,如同赠送一串珠宝一样,跟使者商谈阿尔塔娜出嫁的事宜。

      母亲当然是对的。

      她无权无势,抗旨只能招致灾祸。只有进宫才能让阿日斯兰活下去,只有扮做男儿,才能活下去。

      可阿尔塔娜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生,她无法被掩饰性别。

      暴雨击打着湖泊,让湖水变得浑浊起来。阿日斯兰从水中起身,重新绑上长长的绷带,再次出演练习了无数遍的角色。

      她需要蓄势,需要力量。

      草原上的母狮,总有一日会死死咬住对方的喉咙。

      远处乌云倾压,遮盖了无数人的秘密。

      大雨落在湖泊,也落到了王府的屋檐上。

      荣现与秦世英正在屋内下棋,俩人不约而同看向屋外。

      天色渐晚,暴雨淅淅沥沥,流入四水归堂。

      恰如这棋盘上的一局,黑子密密织织,白子往来流利,你来我往,无分高下。

      忽然掉落了一黑子,叮叮当当,一路滚至庭院积水处,静静地躺在水中与天相对。

      啪——

      有人自院外奔来,一脚踏入这平静的院落,飞溅起这摊积水。

      “皇后,崩了。”来人喘息不匀,匆匆禀报着。

      二人一同站起,棋盘散落一地。

      萧淑怡自产女之后就一病不起,太医多番诊治,都说病起心结。

      公主的死讯对萧淑怡打击不小,情志抑郁,自然肝气滞郁。肝气横逆之后心脉流通不畅,自然郁结于心。

      算来她缠绵病榻也有数月之久,纵使太医院使出浑身解数,竟也未能挽留住她的命。

      可若设身处地想她的处境,截断她生路的恐怕不是身体之康健,或医术之高下,而是这皇权深宫。

      她的讣告来得突然,得到消息的众人纷纷启程赶路,臣子、皇子、命妇,这些人熙熙攘攘地涌入皇宫中。

      后位的空悬意味着朝中势力将迎来大换洗,人人都想抓住这次拜相封侯的机会。

      一时之间棋局被打乱,各路棋手齐聚在皇宫,他们在进宫的路上互相攀附着关系,又或是低声谈论着这场丧事。

      铺天盖地的白色霸占了整座皇宫,丧钟回荡数声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众人皆着素衣跪在殿外,哭声震震。

      道士们法衣齐整,神情肃穆。经韵吟唱之声从法坛两侧传来,悠游哀婉,凄凄切切,似乎可以直通天庭。

      虞帝缓缓从殿内走向门口,步态踉跄。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鬓间添了几缕银丝,没了往日的风采。

      天子的眼里,竟然流露出无尽的悲恸,这应当是他自登上皇位以来第一次流出的真心。

      他的发妻躺在那里,好像只是安睡了一般,可是这满目的白色总是在提醒自己,皇后已逝的事实。

      他失去了这四方天地里唯一知他,怜他,敬他,爱他的妻子。

      失去了当年一路为他护卫厮杀,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女将。

      失去了端方持重,永远顾全大局的皇后。

      虞帝将这些都想了一遍,可是他没有想起那个蛮横直率的萧淑怡。

      他将她塑造成自己需要的样子,却从来没有替她遮挡过风雨。

      也许是出于愧疚,他终于不再考虑天家威严,不再想着帝王谋略,为着发妻的死落下几滴眼泪来。

      帝王无情,这几滴眼泪已弥足珍贵。

      但他仅仅做了一刻的鳏夫便清醒了,夫妻情分于他而言太过奢侈。

      虞帝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振作起来,待他走出殿中大门时已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叫人看不出喜怒来。

      她的死并没有影响到什么,一切人都如往常般生活。

      但她的死又弥足珍贵,竟令大虞的局势一朝倾覆。

      停灵数日,又要匆匆送她入陵墓。

      如那日送行公主一般,百官列队两侧,人人又做悲恸状。

      有人还未利用上她,有人还未利用够她。

      有人日日期盼她早死,有人希望她晚死。

      没人会记得她是为何而死,她的死因向来不如后位意义重大。萧淑怡的名字也会随着历史而抹去,成为某朝某代的萧皇后。

      生时不详,名讳不详,武将之女萧氏也。

      于萧淑怡而言,是子女无缘,是夫妻情分不再。心血耗尽,匆匆一趟游历人间。

      来时空无一物,去时尽是虚名。

      她被华贵的珠钗簇拥着,在震天的哭喊声中被抬向那孤寂的深山。

      后位,空悬了。

      盛京街上,又唱起那称骨歌来。

      “此命终身运难通,劳劳碌碌一场空。”

      “樊笼金锁缠彩凤,醒后方知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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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称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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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个月前 来自:安徽
    着急看女主主线的可以从20章追起,前19章是政斗背景跟伏笔~
    最近身体不太好总是跑医院,也很难长时间坐着码字T T休养一阵10月回来更文,中途如果状况好一点话我会尽量更一些
    作者加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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