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缠

　　给周粟留的第一支藏针簪被送到程家的时候，穗宜也做好了离开京都到江南的准备。

　　临走前，穗宜喊来周粟，在家中设了最后一场宴。

　　除去行商往来，她们一家在京中交好并不多，宴席便也设的小，前堂一桌后院一桌，余下的尽是丰盛佳肴。

　　“好久没尝到伯母的手艺了，”周粟一边抱着桃花酿一边眼泪汪汪，“以后更尝不到，今日过后我怕是要馋坏了。”

　　后院这一桌子有半数是周璟心血来潮所做，穗宜嘴刁有八分是周璟在她幼时常常下厨的缘由，眼下更是顾不得聊天，只埋着头细嚼慢咽。

　　倒是周璟在哭笑不得地哄委屈巴巴的周粟，看眼不发一言的女儿，问她：“不如小粟跟我们一起到江南去吧，不然穗穗没人玩，怕是要在闺房里窝到老了。”

　　“我爹要留在京都呢，不然我也想和穗穗去江南……”周粟小声应了句，扯出笑来，玩笑道，“眼下这模样，我倒是巴不得我爹突然触怒了上面那位被贬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要让黍离去做么？”半盘蟹粉狮子头被穗宜吃进肚子里之后，她总算抬起头，沉静的琉璃眸看向周粟。

　　周粟愣了下：“他还能做这事？”

　　“不行。”

　　——半个时辰后，玄衣青年独一人站在她们对面，似笑非笑地开口：“周家必须留在京中。”

　　穗宜蹙了眉，周璟还算冷静，飞快敛了神色露出个端庄温和的笑来，从座上起身：“黍离统领今日怎么有空拜访，晴雪，给统领倒盏新茶来。”

　　“不必，”黍离抬手止住，“我并非拜访，只是听闻穗宜小姐寻我有要事，特来见上一见，无意叨扰各位宴饮。”

　　“做不到的事，有什么好过来说的？”穗宜从桌下牵过周璟的手，拉着她坐回，轻轻拍了下以示安抚，清泠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统领日理万机，此等小事遣个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何必自己辛苦？”

　　“穗宜小姐的事，自然该臣亲自前来。”黍离一看向她，眼中笑意便深了许多，带着钩子一样，几乎要把除他们二人之外的世界尽数隔断，拨成虚无一片，“何况此事重大，更是该由我亲自告知才是。”

　　“为何不让阿粟离京？”

　　黍离却是看了眼周璟，后者正襟危坐，绷着下颌看两人交谈。

　　黍离目光移回来：“小姐相信臣么？”

　　穗宜目光动了下：“你有何可信？”

　　“穗宜小姐说这般话，可实在令人伤心。”黍离向前几步，周璟警觉地又要起身，他却已经单膝跪下来，仰视穗宜。

　　或许是碍于周璟在此处，他并没有碰触，只用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划了几字，温声道：“无论京都如何，我可护大理寺卿周全。”

　　穗宜神色一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

　　白玉一样的细嫩指尖抵在他喉结上，逼着他仰头，呼吸加重。

　　穗宜道：“他们一家若是伤到半分，我与你不死不休。”

　　指腹下的那颗喉结滚了下，黍离到底没再可知，抬手虚扣住她手腕，轻笑：“若是这般……咳，好……臣必然会护周小姐和大理寺卿安全。小姐安心就是。”

　　“什么时候知道我要去江南的？”听到满意的回答穗宜总算收了寸寸逼近的手，问他。

　　虽说知道黍离必然会见缝插针地往程家安插眼线，但这么直白地告诉她他听到了关于她说的一切还是让人有些不爽。

　　“不必从小姐口中听闻，我与小姐本就……心意相通。”

　　他算计她。

　　她太了解他，以至于在瞬间便读出了他话里藏着的意思，恨不得让那双总是带着对她的侵略性的眼再看不见。

　　穗宜指尖蜷了下，忍住心底些许血腥的想法，把椅子拽过来坐到他面前，喝了杯茶压火：“江南会发生什么？”

　　“现在说了，臣怕穗宜小姐不敢走。”黍离道。

　　“程家在江南不敢说只手遮天也有气力自保，还不至于不敢，”周璟如今也冷静下来，轻飘飘地接上一句，“黍离统领在京都搅动风云便罢，手还要伸到江南来不成？”

　　“不敢冒犯程家，”黍离对上她显得低眉顺眼许多，“只是此番，不止江南，九州各地怕也安宁不得。”

　　“听统领这般说，京都倒是个安全地了，”程云山不知何时得了信，撇开前厅宾客赶到怨种，恰好便听见这话，“如此还要将小女逼去江南，莫非是欺我程家么？”

　　“不敢，”黍离依依不舍般看了眼穗宜，站起身转向程云山，“我必不会伤害穗宜小姐，程家主安心就是。”

　　程云山冷哼一声：“口说无凭，我们家也不过是小门小户，留不住您这尊大佛。穗宜明日便会跟我们离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您也不必再来打扰小女了。今日家宴，慢走不送。”

　　他态度强硬，黍离在原地站了片刻，将脸上神色尽数敛起，没有强求，朝他一拱手，又转头拜了下周璟，脾气好得过分：“既如此，在下便不叨扰几位的家宴了。几位若是明日要走，城外会有人护程家马车周全。臣便先祝小姐一路顺遂，万事无忧。”

　　黍离最后朝着穗宜俯身行了道礼，他原先从院墙上翻过来，此刻也没走正门，驭起轻功三两步便不见了踪影。

　　等确认他离开之后，院中几人齐齐舒了口气，只有穗宜表现得还算冷静，朝着程云山走过去，笑眯眯地说：“阿爹方才好生威武。”

　　“当然，他都欺负到我们穗穗头上了，爹爹再如何也得给你撑腰。”程云山被她哄得眉飞色舞，穗宜失笑：“阿爹这般胆色，我随了你，哪怕自己对上他也不会被情意欺负了去。”

　　“不过穗穗啊，”程云山威武不过一息，又忧心忡忡地问，“他方才走之前说要护送我们马车出京，不会是要到半路把我们给了结了吧？”

　　穗宜歪歪头想了想：“应当不会。”

　　黍离对她的兴趣还浓厚着，此番既然是要将她逼去江南，说明她在江南必然对她有用，现在跟程家对着干属实是没多少必要。

　　“好啦，前院不是还有客人等着呢，阿爹快些去忙吧，我和娘亲还有话要说呢。”穗宜不愿让他多想，推着他往外走，等程云山乐呵呵地离了后院，她才又折回来，不顾仪礼猛灌了一口茶。

　　吓得周粟连忙去给她拍背。

　　“我没事。”穗宜摆摆手，看向沉着脸的周璟。

　　周璟显然气得不轻：“登徒子。”

　　穗宜眨眨眼：“其实他也……”

　　“你要给他说话？”周璟睨她一眼，穗宜乖巧地闭了嘴，只小声提醒一句：“娘亲，隔墙有耳。”

　　周璟还是不说话了，只同她一样倒满了一盏茶猛灌进口中。

　　周粟又自觉跑去拍周璟的背，顺便给人捏了捏肩：“伯母不必担心，我们穗穗厉害着呢，先前在茶楼的时候都能把黍离压着不敢大声，而且……”

　　她声音轻了些：“我看那黍离就算当了禁军统领也是对我们穗穗情根深种，穗穗说一他不敢说二的，指不定哪日命都肯搭上……”

　　“阿粟，”穗宜幽幽打断她的打趣，“少看些话本子。”

　　“好好好我不说了。”周粟自觉闭上嘴，周璟无奈地笑笑，拉过她的手：“阿粟也是个好孩子。我们不在，你留在京都也千万小心。黍离为人如何还不敢确定，我们不能只靠他那一句话。”

　　“此事伯母尽可放心，”周粟笑吟吟地答应，“穗穗早就想到了，前几日还拉着我去城外打了些防身的物件，今日不就送来一支藏针的簪子，若是出事，我也能有自保之力。”

　　“你们早便打算好了？”周璟略有些惊讶，穗宜也靠过来抱着她另一只胳膊，靠到肩上小声嘟嚷：“他整日来我面前晃，我知晓的自然多些。我们一家子都要走了，我当然得给阿粟留个后路。”

　　“既然你有过打算，那我就放心了。来日云山他行商也是要回到京都来的，若是有机会，我便带着穗穗再回京都来看看你和周大人。阿粟哪日不想在京中待了，也可到江南来寻我们，你们永远是程家的贵客。”

　　“好。”周粟笑眯眯地点头，三人默契地没有再提方才的小插曲，欢欢喜喜用过家宴，临走前周粟眼底似乎带了些雾，紧抿着唇才忍下汹涌的情绪，只张开手用力抱了下穗宜。

　　“穗穗，再会。”

　　“好，”穗宜虚虚回抱住她，低声道，“再会。”

　　她彻夜难眠。

　　到子时精神还是清醒地过分，房内烛火熄了，只剩下窗外掠过的月色。

　　和一道渐近的黑影。

　　穗宜疲惫地阖了下眼，支着头懒洋洋地嘲讽：“不是说不再叨扰了么，统领怎么还深夜前来当登徒子？”

　　“相思难捱，自然要来见一见穗宜小姐。”他半分不藏，走近榻边，暗蓝的瞳眸取代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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