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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下)
3.
法拉杰以处理事宜为由离去后,你大松了一口气,瘫在包厢的软呢靠背上,盯着那杯年轻人为你斟的茴香酒。
浓烈,甘香,纯白。
但你并不爱酒。
约莫是过了一支蜡烛燃烧的时间,你终于收起信纸,纳入金币。长叹一口气后,你抹了把脸,提走剩下的佳酿,准备见完奈费勒就带回家给你哥窖着——那家伙应该不会喝酒,就不给他了。
你走出白鹳破晓的时候,天已近黄昏。你习惯性摸着你日常潜入奈费勒家的路线,一路踩着阴影前行。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又是否在家,其实更安全的方式是派人,比如你们安插在流民中的眼线去投金币传信。但想见一面的念头在你脑海中前所未有得强烈,仿佛亲眼看到那个严肃瘦削的身影才会让你稍稍安心。
你要见奈费勒。
你一定要去。
只是你求索的道路似乎永远都是一波三折。在你偏离原本路线拐进第三个巷子时,你实在忍无可忍,故意猛然站立,露出破绽,只听一声剑风自你背后破来,你侧身提起酒笼一挡——
镀银藤编的容器在空中转了个圈,随着翻转的剑花落入一只保养精致又布满薄茧的手中。
“近卫大人尾随我一路,就是为了这一壶酒?”你挑着眉,斜倚在墙头。
红发如火,在黄昏的风中张扬。酒液乳白,自嘴角淌下。俊美的深肤剑客咂了咂嘴,葡萄似黝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好酒!不过咋就这么一点儿?”奈布哈尼归剑入鞘,明显还没喝够,他大步流星地向你走来,好哥们儿似的手臂往你肩膀上一搭,“不然我还能是为了什么?早上去找你你不在,梅姬夫人接待的我,她说你给我留了酒,我这不找你讨酒喝来了?”
你听着这人开始喋喋不休地向你抱怨他是怎么按照梅姬的嘱咐在白鹳破晓等了你一整天,结果发现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在酒馆,和另一个年轻人从同一个包厢先后离开,你还提着白鹳破晓贵宾专属酒笼!还根本没有看到他!
“我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昨天下朝的时候不是说好了要当永远的好哥们吗这就把我抛弃另觅新欢,你这胃口也太大了我太伤心了。”说着这红□□子就开始假哭起来。你脑瓜子嗡嗡的,心里抓狂你哥到底给你铺垫了个什么剧情,但双胞胎总有些道不明的心灵感应,你咂摸着跟着直觉走总不会出错。
“啧,知道我胃口大还在这里撩拨,您是想在这里跟我‘比剑’吗?”你又挂上了一副毛骨悚然的笑,嗯,还是熟悉的味道,“您别说,这地界儿又偏僻又幽静……”
他立刻往后面一跳,双手投降。
“喝你们家一口酒怎么就那么难呢,我得澄清一件事,哥们儿我还是喜欢女人的。话说回来,你这大晚上神神秘秘,要做啥去?”
你无意与他闲扯,但浪子着实粘人。如今奈费勒的宅子已不宜再去,你干脆拐了个方向,往自家在近郊的偏僻酒庄走去。
“美酒自当配胧月,”你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不这么偷偷摸摸去,哪里能品到个中滋味?不过奈布哈尼大人既捉住我了我这漏网之鱼,还截了我这一批的头茬,想必是也不稀罕那点浊酿。 ”
“嘿呀!你这哪里的话!”一听真有酒喝,奈布哈尼眼睛更亮了,“莫管那劳什子宵禁了,今日塞里曼代班,他才没个那闲工夫管你。快快快,快带我去。”
月黑风高夜。你俩一个权臣一个近卫踩着阴影在屋舍间翻飞,时不时还掉落几个风月笑话,你趁机把你哥被梅姬撅了的猜想添油加醋一顿暗示,成功让红发公子的脚步一个踉跄,看你的眼神多了一份同情和嘲笑。随着灯火的稀疏,你们很快就到了黑街外靠河岸的近郊。这里房屋多破败,野草丛生,鲜有人知此处竟还有个酒庄。就在你熟练地穿过各种废弃的建筑,再过两路口即可抵达的时候,你忽然发现,竟有一幢不起眼的宅子,里面某处,亮着微弱的灯火。
里面还有人声。
“这就是你家庄子?这又是通向哪里的机关?”奈布哈尼已经被你的路线整无语了,见你伫立发呆,越过你就踏入了那幢宅邸,你来不及阻止,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叫骂。
“那阿尔图简直就是无耻之徒!”
晚风吹过,屋檐的风铃被晃得叮当响。你俩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呃……”奈布哈尼挠了挠脸,“你家仆人还蛮有个性?”
不知是该怪夜风太轻,还是你们练武的耳朵太好。你还没说话,就听见里面的话头被压了下去,但很快又溢出了另外针对宰相等人的骂声,内容甚至要往不可说的方向发展。你身边有个近卫,此刻你再掉头走人显然说不过去,你必须拿出态度。于是你佯作愤怒就要往里冲,可这近卫却拉住了你。
“我们不是要去喝酒吗,这里就算了吧,”奈布哈尼有点退却,“那些人说的话都吵死了,我可不想听。”
“你怎知内无好酒,”你挑眉,觉得他这副样子有些怪异,冥冥中有一些模糊的想法抓住了你,你感觉他似乎刻意在避开可能的、潜在的、朝堂上说的东西,“来都来了,你可是苏丹的近卫,怎么能放任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们这么构陷忠良呢。”
于是你不等他回话,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大摇大摆地拖着他往里走。
宅邸从外面看十分简陋,甚至有些破败摇坠,里面的装潢也没有多余的雕饰,却足够结实,至少看着有足够的空间和舒适度供人聚会。这正是一场聚会。而你想了一整天的奈费勒坐在正中间。
空气在你闯入的一瞬间凝滞。你和他四目相对,那双眼睛下的乌青刺得你一痛。
黑曜夜光那么静,他没睡好吗?还是你哥哥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躁动的心得到了些微的安抚,但远远不够。不过你没有机会追问,围在他身边的人群窃窃私语,面色不善地看着你——还有你拉着的近卫。其中不乏有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作势要跳起来指责你们这对爪牙走狗。你眉毛一挑,上去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什么叫谨言慎行。
“嘘—嘘——注意言行,年轻人。”你搂着那人的脖子,压着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我们奈布哈尼大人今日夜巡只是例行公事,你还想给他添业绩吗?”
语罢,你又揽着奈布哈尼在软垫上坐下,捻起无花果,命侍从给你们倒酒。“奈布哈尼大人今日是来饮酒的,心情好,不与你们计较。你们说我是苏丹的走狗——对啊,我就是。我倒想听听你们还有什么说的,继续啊。”
你藏在心里的人目光沉沉地看着你,眼神有些疲惫,冷淡地让众人招待你们入座。“我们在谈的事,和你做过的事相比,没什么不可见人的。”
尽管奈费勒这么说,你还是能感到场上的气氛克制了许多,仿佛之前对你的咒骂都是幻听。尽管你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目光在你和其他人之间游走,但你没管他们,奈费勒家的酒太好喝了!你尝了一口就惊为天人,清香甘冽的口感瞬间打破了你对酒的偏见,你完全没想到奈费勒这么正经一个人家里的酒这么好喝!于是你兴奋地招呼奈布哈尼对饮。对方本来还有些迟疑,抿了一口之后眼睛又亮了一个度,直夸奈费勒有品位,竟跟你喝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不那么真切,直到你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你的名字。
“阿尔图大人,您为什么会同意参与那场荒谬的游戏?那女术士一看就是邪教行径——她从来都没有祷告过!如果您拒绝,苏丹陛下说不定会放弃!”
你隐约看见奈费勒眉心一跳。啊,多么天真的发问!酒精可真是真实之水!你们哥俩被玩了这么多年,陛下有厌倦过吗?但你可不能这么说,奈布哈尼还在呢——虽然此人正在埋头研究酒水和糕点。
“我为什么要拒绝?”你勾着奈布哈尼的肩膀大笑,“为陛下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不正是臣子的本分?还是说,你嫉妒我?因为陛下选择了我而不是你?”
那年轻人脸涨得通红,控诉你窃取了苏丹的权柄。你嘲笑他的懦弱与愚蠢,不敢直面自己的欲望,连陛下赐予的荣耀都看不清。
接下来又有身材肥胖的贵族贴上来向你讨教纵欲卡与后宫女。奈布哈尼这才从酒杯里抬起头,跟你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原来这清流中也不乏浮浪之徒呢!接下来又是一堆风月场上的故事,只是你警告了那人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与苏丹孰强孰弱,不要挥霍君王的宽容。
年迈老臣的咳嗽打断了你们不体面的话题。对于饥荒与饿殍的忧虑在宴席上卷起一阵哀叹。你发现奈布哈尼开始点头,好像要睡着了。但你完全不觉得这浪子就这点酒量——毕竟你这个不喝酒的人都还没醉呢!就在话题将要往对苏丹的声讨方向倾斜时,你的脑子前所未有得清醒,一杯酒泼上那老臣的脸,揪着他的领子提了起来。
“是酒太好喝了?”你笑眯眯地看着他,把他提回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心想奈费勒这都不管吗,“都开始说醉话了。”
“我们的苏丹是全知而公正的,”你把老臣按在椅子里,用热毛巾擦着他的脸,脑袋贴在他耳边,蛇一样吐着信子,“如果人人都只考虑自己的领地,借机把国库搅的一团乱,那岂不是都乱套了?到时候,遭殃的可不只是一个人……”
现场随着你的动作安静了下来,骤然的噤声浮着一丝后怕的气息。你瞥见奈费勒揉了揉眉心,似乎想发作,你别过眼,忽然有点不敢看他,但最终只是听到了一声叹息。
“真是精彩的发言,”他拄着手杖站了起来,又不无嘲弄地对你说,“这里本就是一个供大家说真话的平台,您今天的话发人深省,真是感谢您的教诲了,阿尔图大人。”
“今天就到这里吧,”奈费勒命人撤了席面,带诸位大人去休息,又看向你,“至于你……看在近卫大人的份上——”
“你这破屋,我可看不上。”
你笑得邪性,尽管奈费勒错愕的眼神让你心口发紧,但是你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一袋金币被你扔进了奈费勒敞开的黑色大氅,落入那胸口衣领交叠的缝隙里,你看着他呆住的脸哈哈大笑,架着奈布哈尼扬长而去。
“——好好装修装修房子吧,奈费勒大人。免得哪天倒了,还要人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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