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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昔
梨园旧楼的储物间里,有一箱旧衣箱。沈折庭每年都会亲自清理一次,不为别的,只因里面放着那位弟子的练功衣——他带过的第一个正式弟子。
那年他不过二十出头,才刚刚挑起青云社的教习担子。那孩子叫苏桐,身形瘦弱,嗓音却极好,是当时梨园老先生千挑万选下推给他的种子苗子。
苏桐天赋虽不如周一叶灵动,却胜在极肯吃苦。沈折庭初为人师,对弟子寄予厚望,教学方法也更加刚硬、理想化。他教得极狠,管得极死,几乎不留退路——甚至比现在对周一叶还要狠上三分。
刚开始苏桐不吭声,咬牙跟着练,嗓子哑了再开嗓,腿破了再压腿。可终究是少年,撑了不到两年,终于在一次失误后彻底崩溃。他当众摔了戏服,红着眼喊出那句:“你是不是只想让我们变成你自己!”
那一刻沈折庭怔住了。那日之后,苏桐不再回来,梨园众人也不再提起。甚至有人说他远走他国,再未踏入戏班一步。
沈折庭至今记得,苏桐最后的眼神里,有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从那之后,他对所有教学都变了——不再轻易收徒,不再讲究情感,也不再过于暴露期待。他学会将情绪藏进袖中,哪怕心里疼,也不会轻易说出口。
苏桐离开后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沈折庭那阵子几乎夜夜失眠,梦里总是苏桐推开梨园门、转身不顾的模样。他不敢去问苏家人,只听人说那孩子被送去外地念书,彻底离开了戏曲这一行。
他收起了苏桐留下的一切,锁进储物间最底层的柜子里。每隔一段时间,他会独自打开那箱子,摸摸那件还带着汗渍的练功服,心里一紧。
也从那之后,他把“希望”这个字收进了心口。
每当带新的学员,他再也不轻易说一句鼓励话。犯错的时候他照样罚、训、管,但不再像对苏桐那样寄托自己全部的理念。
直到周一叶出现。
那丫头刚来时还是满脸稚气的。嘴上不说,眼睛却明晃晃地盯着舞台上他的一招一式,连休息时手指都在模仿他的兰花指。
他最早不愿教她,是怕那份“兄弟之情”干扰教学,也怕自己再一次陷进去,什么都不计代价地去教,去逼,去托举。
可念念的骨头里像是天生有戏。他第一次听她试唱,站在门口一瞬愣住。那是苏桐也没拥有的东西——一种天然的韵。
于是,他再一次破了戒,把所有技巧都重新拾起来教她。他管得更严,却也藏得更深——训斥时板着脸,夜里却常在廊下站很久,只为了确认女孩回屋有没有好好擦药。
她偶尔闯祸时,他总是第一时间责备她,却从不让别人插手惩戒。
因为他清楚,只有他,才能拿捏好那根界限最细的鞭绳:既不让她走歪,也不让她被打断。
他没再说“角儿”这个词。
但在心里,他知道——这个姑娘,他不许她再成为第二个“苏桐”。
有时他看着念念练功后的背影,会短暂恍惚。她像极了那个他曾经错过的人,却又比那个人更有希望——只是他不敢再让希望说出口。
“规矩,我来立;错,我来纠;疼,也只有我心疼。”
沈折庭早在许久以前,就把自己关在了一道无声的戏台幕后——只许她站在台上熠熠生辉。
这一日练的是一出武戏,念念甩水袖的节奏被点得极死。整整十分钟,她都在反复绕步、翻身、斜甩,仿佛不是在台上练功,而是在耗命。
“再来一遍。”沈折庭冷声道。
她的手臂已酸得抬不起来,额角汗水湿了鬓发。可她知道,这不是可以讨饶的时刻。他说一遍,就要来一遍。
只是——这已经是第十三遍了。
“我又不是机器,”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微哑地道,“你要是觉得我不行,那就换人好了。”
话音一落,教习厅里顿时一静。
沈折庭没有动,也没有看她,只盯着她甩歪了半寸的水袖,“再有下次,回去抄梨园戒条三十遍。”
念念咬牙不语,低头继续做动作。
可她眼尾的倔强没藏住,像猫被逼进了角落,哪怕不咬人,也竖起了爪。
沈折庭收拾了东西离开时,没有如往常般留下半句评语。众人散去后,念念独自坐在空旷的戏台上,气鼓鼓地发了一会儿呆,抬起手一摸,才发现手腕都磨破了皮。
而她不知道的是——
沈折庭在戏楼转角处站了许久,指节紧扣着阶梯的石柱。
他看着她一个人坐着,不哭不闹,一动不动。
他心口隐隐抽痛,可终究没走过去。
回到住所,他把那本厚厚的《梨园规诫》重新翻了一遍,最终却没让她真的抄写。
只是第二日,他递给她一小罐药膏时,语气淡得像在谈天。
“下次别太倔。”
她撇撇嘴,“你又不是我谁,管我那么多。”
沈折庭看着她,神色未动,心却沉了一寸。不是谁。他是教她唱戏的人,是唯一还记得苏桐的人,是再也不敢亲手毁掉一个角儿的人。他是她的那双护鞭——也是替她挨命的罪人。
周一叶第一次登上正式舞台,是在秋末。
梨园内外,行里人都知这场演出意义非凡——不仅是纪念某位名角的谢世十周年,更是各大戏班展现“新生代”的一次较量。被选中的弟子,几乎可看作是下一个十年里梨园重点扶持的对象。
本该是苏桐的位置。
沈折庭站在后台,看着念念头戴玉钿、身披红裳,一步步踩着小碎步走到幕后候场。他的神色平静,只有指尖那枚佛珠,转得极慢。
她走得不稳,眼神却亮。像极了多年前第一次登台的他自己。
消息传出来那天,整个梨园炸开了锅。
“她才入行几年?凭什么?”
“你不说她是周家的二小姐?周致深都能一句话让几条街静音。”
“沈老师太护了吧,这戏不是她唱的调门儿……”
议论声比练功厅的锣还乱。
念念听了个正着,回到屋里猛地摔了手里的扇子。
她咬牙看向沈折庭,眼圈都红了,“你让他们闭嘴啊。”
沈折庭沉默许久,才道:“嘴是他们的,你要拿的是台上的票声。”
“那你是觉得我能行,还是不能行?”
“你要听真话?”
“你说。”
沈折庭望她一眼,缓声:“你现在还不够好。但你必须登这台——你若现在退,将来谁也不会再给你机会。”
那一夜她没睡。
第二天天未亮,她就在练功厅打起了水袖,一遍一遍,练到指骨红肿,练到沈折庭在窗外看了整整一早晨。
后台登台前那刻,沈折庭淡淡递给她一块手帕。
“手心出了汗,别握不住刀。”
她咬了咬牙,低头应了一声:“知道了,沈老师。”
他转身前,顿了一下:“念念,今夜不为了谁——只唱给你自己听。”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界静了。就好像她不是周家的二小姐,不是梨园的焦点,不是谁的徒弟。她只是周一叶,一个要登台亮相的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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