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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那天,三百云影卫,杀了七千人,杀了七千个睡梦里的契丹人
“太子殿下到。”
女官通报的声音响起,元显也懒得起来迎他了,只是象征性的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越发没规矩了,都不敷衍我了。”太子打趣她,上前看她情形,“怎么累成这样,你连着练三天兵都没这么蔫。”
“定王赖着不走,我要是当众下了他面子还不得被砍了?”元显拍拍自己的脸勉强醒过来,“天都快黑了,少胥哥哥你怎么这个点过来?”
太子坐在暖炕上:“快要开恩科了,公羊俞就是为这事回来的,明天朝会必定要议这事,到时候你举荐定王。”
元显立刻清醒了:“你疯了?”
“他身为皇长子不能摄政,你忘了?他被父皇怀疑,姬少欢又是个傻的,三哥是武将,我身体不好,就只能让少希去了。”
“叫我举荐定王,你生怕陛下不怀疑你我的居心啊?”元显无语。
“父皇眼线遍布,我原本就没打算瞒他。”姬少胥倒是坦然,且十分顺手的接过了元显手里头的梳子,“大哥想去,周家的人都会给他说话,我借你之口,只是装个样子,博一个贤名。”
元显不禁感慨:“殿下也学会装样子了?”
“被害的多了,怎么也得会一点自保吧?过刚易折,有你在,我还不是很想短折。”姬少胥笑着帮她通头发,“晚膳太子府备了甜粥,我叫苏蔷带了些,我得进宫昏定,就不陪你吃饭了。”
元显笑了起来:“又不是小娃娃了,还得人陪着吃饭,殿下与陛下说完话早些歇息吧。”
“你才十六,怎么不是小孩。”
姬少胥拍拍她脑袋,就近从正门出去,骑马入宫。
走在宫道上,随性的裴俞才问道:“殿下既喜欢郡主,郡主也不是无意,就留她在身边不好吗,何必叫郡主伤心。”
姬少胥眼里闪过痛苦,但还是加快了脚步:“这话不要再提,自己去领罚。”
武英殿,皇帝正和两个美人说话,红烛摇曳,倒是姬少胥来得不巧。
“父皇兴致倒好。”姬少胥意味不明到,“林朔,提醒父皇早睡,问起就说孤来过了。”
椒房殿里倒是热闹,淑妃德妃都在,就连公羊家姐弟也都进了宫。
“这么热闹,想必是有喜事了。”姬少胥给几个长辈见了礼,也不见外的坐在皇后身边,“今年年份倒是不错,哥哥姐姐都封了王,连少康也成了婚,听闻京郊下了几场好雨,相比今年一定天下太平。”
“贵妃得子,自然大喜。”皇后笑眯眯道,“本宫的意思,承平要科考就罢了,阿钊多留几个月,就当陪陪贵妃了,已经怀了两个多月了。”
衍贵妃也就比定王大了几岁,是高位妃子里最年轻的,有孕也是意料之中。
“姑母只有我们两个,自当如此。”
公羊钊起身谢恩。
文官武将进宫都不许披甲,她穿了身藏青色的袍子,看这着装就知道她出门配了剑,应当是留在宫门口了。
“天不早了,儿告退,明日早朝后再来。”太子率先告退,公羊俞立刻跟上。
公羊钊则留在了宫里,陪一陪贵妃。
“承平今年不小了,你姐姐年轻不经事,你自己张罗亲事没有?”
太子是君,年纪也比他大些,自然是能问的。
“还没,臣私以为该找个喜欢的,毕竟臣一人短期内大概也生不出能让家族重回巅峰的孩子。”
姬少胥发现这孩子是真不会说话,笑了笑,顺道替他圆了场面。
开了春他就不大坐车了,两人正好一路走着出宫门,倒是见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夜色朦胧中,一人,一灯。
“阿显。”姬少胥轻声道。
元显提着灯跑的飞快,几步就冲了过来:“殿下!”
随后,她看见太子边上的少年人:“呀,俞哥哥,你怎么进宫了?”
不怪元显惊讶,公羊家的侯爵被公羊钊袭了,公羊俞是个白身,轻易是进不得宫的。
“是喜事。”太子道,“贵妃有子,母后叫他们姐弟俩进宫,公羊将军已经住在宫里了。”
元显朝着公羊俞拱手:“恭喜了。”
大兴宫不远,太子就陪着元显一块走回去。
公羊显送别两人,也上了自家来接他的马车。
“新奥敦失踪了。”
宫殿门口,这话犹如一道惊雷,让影卫们都心头一跳。
元显算得上冷静,但她说完这话,还是伸手拉住了姬少胥的袖子。
新奥敦这个名字,代表的是草原元氏嫡系、旁支儿郎几百条性命,是数不清的云影卫的尸体,是隋氏、公羊氏祠堂里一排排的墓碑,还有周家再也无法加封的怀化大将军。
“我讨厌周家,讨厌贤妃,讨厌定王,他们争权,夺利,害人,满手鲜血。但周家走到今天,是新奥敦断了老将军一臂,又绝了他子嗣的期望,若周家没有旁支,他们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所以他们才会在明知道没希望的情况下想尽办法让定王走上皇位。”
元显几乎是恳求的抓着他:“殿下,我得杀了他,我得杀了他!”
元显这会显然有些神志不清了,姬少胥没办法,一边轻声安抚,一边叫苏蔷去请云笙过来。
“笙将军应该还在郡主府,叫她过来,说孤有话要问。”他挥手,一边拥住元显拍她的背,像是安抚小孩,“阿显,我在呢,这是上阳城,只要我还是太子,你就不会有事的,啊。这是我们的地盘,上阳城一万守军,新奥敦逃不掉的。”
元显闭眼,靠在他肩膀上昏了过去。
姬少胥干脆把她抱回未央殿,叫人进宫请太医。
太医很快赶到,为元显把脉开药,外间,姬少胥在听云笙讲她们在契丹发生的事情。
“新奥敦跑了,你知道吧?”
“禀太子殿下,这事是臣与云征手下两拨暗卫各送一份密报,由云州元安女公子亲自确认盖印,才报上京中的。”
云笙叩首答道。
“云影卫行事,孤是知道的。影卫共一千五,父皇身边五百,孤身边三百,家主四百,阿显麾下三百,上报密令时,需要至少两方验过。”
姬少胥皱眉,杯子端起来几次都没喝进嘴里。
“提起新奥敦,阿显的态度不对劲。不,她回朝头一天就不对劲,十来岁的小孩,杀了那么多人,又一个人拖着病躯日夜兼程,怎么可能镇定自如。”
云笙又磕了个头:“殿下,郡主害怕。”
在契丹大营的第一年,元显的日子过的并不好,她病了很久,新奥敦还以为她要死了,想起故人托付,特地叫了大祭司给她治病。
大祭司青雀很喜欢元显,或者说是林图,也因为大祭司喜欢,新奥敦对元显格外青眼。
这是元氏大计的开始,也是元显噩梦伊始。
草原人不喜欢胆小的姑娘,新奥敦也不喜欢,他不明白林大司空怎么会养出这样娇怯胆小的孩子,想方设法让她变强。
从元显十三岁开始,新奥敦每一次打猎都会带上元显。
第一次打猎的时候,元显还很高兴,她以为契丹是游牧人,他们打猎一定比中原有趣,猎杀的不再是笼子里养大的鸟兽。
草原天高海阔,打猎必然有趣。
可她想错了。
当她手里的屠刀被迫架在同族人的脖颈上,架在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脖子上的时候,她终于明白,打猎这个词语,原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代表。
人杀猎物,人杀人,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人有文明,所以不会残杀同族,草原各部也定下规矩,不杀矮于马背的孩子,不杀女人和老人。
但是契丹杀的村子,里面住着的不是草原人。
元显第一次杀人,杀了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且一刀没能杀死他们。
元显病了整一个月,最后被大祭司用药吊回来一条命。
之后的三年,她杀过不少人,每一个,都是手无寸铁的无辜人。
新奥敦试图磨灭“林图”身上属于中原人的特性,他失败了,并让她坚定了杀他的心。
但是元显打心底里还是怕他,看到他,听到这个名字,想起来的,就是满目的鲜血,和她第一次挥刀时那老妇人的痛苦呻吟。
那段日子,元显总是抱着云笙哭,哭够了,就继续去主帐装一个柔弱无害的绵羊。
然后,绵羊揭下自己的羊皮,变成了幼狼。
“郡主并不是喜欢屠杀的人,但那天,三百云影卫,杀了七千人,杀了七千个睡梦里的契丹人。”
“那是噩梦,殿下。”元显赤着脚,从内殿走出。
“什么噩梦。”太子问道。
元显示意云笙先走,自己干了一杯冷茶:“我打不过新奥敦,胥哥哥,我想杀了他,我得杀了他,但是,我打不过他。我在害怕。”
战士,没了心,恐惧敌人,那他就不可能胜。
“面对敌人,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拔刀,战斗,但是殿下,这些年,每每遇到新奥敦,我想的都是怎么跑,怎么才能从他手里活下来,活着回来。这次回来,我以后都不敢再次踏足草原。”
姬少胥坐在她身边,安静的听她说完。
“身为太子,身为天下未来主,孤该说你贪生。可身为你的少胥哥哥,阿显,打不过,那就不打,我在这里,哪怕你真的做了逃兵,也没人敢让你下狱。”
元显看着姬少胥,随后把头抵在他肩上,姬少胥轻轻拍她的背仿佛安抚一只受了惊的猫。
“三百战七千,以少敌多,如此战功,应当列入史书大赦天下,但是你除了云麾将军位再也没讨其他,是以为自己有罪吗。”姬少胥用手通开元显的头发,感受到她逐渐平静下来,“人有七情六欲,才会生出爱恨惧怕,你自以为对那些刀下亡魂有愧,才会害怕逼着你杀人的新奥敦。”
“卫国开国大圣皇帝,是天下第一位女帝,以武力开女子称帝袭爵之先河,自此卫国尚武,上至皇子下至百姓人人会射箭。”
“天下百姓泱泱,卫国不缺武将,你才十六岁,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
说到这里,一向平和的太子也动了气,说话也带了些咬牙切齿。
“当日你才多大,镇北王夫妇无能,就要推一个小孩子上前线,元氏劳苦功高,折了子弟在战场,就要你去填这个窟窿,你的兄姐小妹都是吃干饭的吗?当日你假死之计报回上阳城,他们那群人各怀鬼胎,就没一个打算你能活着回来!”
“是我不好,当年懦弱,没能拦下你北上,害你提心吊胆过了五年。”
元显轻声道:“天下万事,因果流转,谁又能怪得了谁,殿下当日也才十八岁,只比今日的我大一点,怎么料的到后来的事。”
她抬头,对着姬少胥笑:“少胥哥哥替我怨了,我就不恨了。我不怕了,我不会退缩的。”
她定定的看着姬少胥:“我一定,要将新奥敦变成刀下亡魂。”
“好。”姬少胥很轻松的帮她挽起头发,“但是阿显,你活着,更重要。元显活着,最重要。”
“殿下,我知道。”元显哑着嗓子,流下一串泪。
“你愿意说这些,我很高兴,阿显。”姬少胥抱着她,顺着脊背安抚她,“从契丹回来后,你变得足够独当一面,成了真正的大将军。可你再也没像小时候一样,高兴不高兴都一股脑说给我听,我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受委屈。”
元显闷闷的道:“在契丹说话总是没人理我,日子久了,我就习惯了。”
“这几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以后不会了。”
元显在暖炕上窝着小睡,太子则进书房见太医。
“郡主的旧伤虽然没深到骨头,但她连年不得安枕,精神不好,因此气血一直不足,骤然受了刺激,急火攻心,才会昏倒。”
“臣可报知陛下,郡主精神不好,不适合太操劳,让郡主好好休息。今年射柳宴取消,但各王府喜事颇多,殿下可带着她可以多去走走,见一见人气,也能好些。”
姬少胥点点头:“知道了。”
上阳城的春天,就这么在吹吹打打里过去了。
定王府、宁王府、平姜王府、宣德王府还有安郡王府几乎是挨着办喜事,各个王府都有了王妃或驸马,成年皇子女里,只剩下太子一个还没成婚。
朝臣不明内情,于是日日催促。
姬少胥顶着一脑门官司回大兴宫,就见元显乐呵呵的听云笙的副将说朝上的事,一边的瓜子皮都堆成了一座小山。
大概是起得晚,元显就穿了件单衣,头也没梳,随意的耷拉着,看起来乱糟糟的。
“呀,太子殿下回来了?云陆,薛御史那话怎么说的?”元显打趣道。
“回禀将军,薛诚大人说,储君为国本,成年皇子公主都已封王成家,宁王、平姜王也都离京去了封地,太子妃却连个名单都没有,不合祖制。”
元显笑着看姬少胥,等着他气冒火,姬少胥却不理会她,端着她扒开的瓜子仁坐到堂中主位。
“要是真被谁家塞个储妃进大兴宫,你还能坐在这嘲笑孤?”姬少胥笑骂,“父皇看你年纪小,许你一旬去一次朝会,你闲得无聊,倒是学会拿孤开涮了。”
元显凑上前:“明日就是冠礼,怕殿下不痛快,博殿下一笑罢了。薛御史什么都不知道,殿下不必堵心。”
姬少胥摇摇头:“孤知道,这话前些年他们常提,后来大哥冠礼,他们就吵大哥之藩的事情了。”
元显灵光一闪:“那下次朝会,我就说定王世子都快十二了,定王再不之藩,他儿子都要袭爵了。”
姬少胥被她逗笑:“父皇怕我反,也怕周家和定王反,才要把所有人都放在眼皮子底下日日看着,若非有你,你爹大概也得回来。”
元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作出自斟自饮姿态:“哎,人人都说,安郡王妃是燕国质子,没想到,还有我这个苦命的质子呢,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爹亲娘,第一面就要送我去死,可悲,可叹啊。”
姬少胥招手,示意元显过去:“阿显,你不是质子,你是庇护家族庇护百姓的树。父皇看重你,才得以使镇北王府保全,父皇登基,你是第一个郡主,即便是父皇的兄弟,他们的女儿也只封到了县主,你的姐姐也是因为你才封了郡主,也是因为你,云州、朔州、并州附近的百姓才不必遭受契丹人之苦。”
元显笑起来:“啧啧啧,殿下说的我都要自负了。”
云陆和云栖在外头值守,听见元显的话也笑:“郡主还小呢,自负些好,不然上了战场要磨什么。”
元显从太子桌边的碟子里拿出两个果子丢过去:“尝尝?太子殿下手里头的糕点,我也不是日日抢得到。”
两人高兴的接了,又回了房檐上。
次日,就是储君冠礼。
奉先殿,立于皇宫最北,奉先门之后,一正殿,二侧殿。
东侧殿为历代帝后牌位,西侧殿则是亲王、王妃牌位,正殿,则用于礼仪祭祀,立后、封王、王妃、太子、太子妃,都在这里。
储君冠礼,自然也在这。
“嫡长子少胥,拟字定仪,以名家教导,文武皆通。天潢贵胄,仪态端方;温文尔雅,仁心似光。”
“定仪十一岁立储,为储十三年,行事端正,善待百姓,爱民如此,今为其冠礼,加册封号寿安,是为明正寿安太子。”
太傅将旨意宣读完毕,皇帝则拿过青玉九旒太平冠,亲自带在他头上。
“明日起,太子就在垂拱殿后殿读书吧,宣德王也跟着一起。”
皇子公主们都要等冠礼后才能正式制作大礼服,姬少胥冠礼之后,他下头的姬少希和姬少康才能预备冠礼。
这也代表着姬少明即便再拖延,也快要去封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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