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记

作者:李诗遥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刀锋上的雪


      我第一次在教室见到邱意晚时,她正在用铅笔在英语作业本上画四叶草,笔尖在草茎处突然折断,飞溅的铅屑落在她雪白的领口。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那抹铅灰色,会化作笼罩她整个青春期的阴翳,就像她父亲额头上的刀疤,在三十年前某个夏夜割开月光时,也划破了两个少年人本该平行的人生轨迹。
      晚晚母亲的美,是那种让小镇照相馆老板特意把相框摆在橱窗里的美。晚晚带我去看那家店铺,隔着起雾的玻璃凝视那张1985年的毕业照,十八岁的林素素站在第三排左侧,蓝布旗袍裹着细柳似的腰身,两根油亮的长辫垂在胸前,让周遭所有粗粝的青春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据说当年县文工团来校选拔时,团长望着素素跳完《白毛女》后,整整抽完三支红梅烟才开口:“这姑娘的眼睛会下雪。”可那双会落雪的眼睛,最终却凝固在1982年某个燥热的夏夜里。当矮小跛脚的邱国明将暗恋三年的姑娘逼进芦苇荡时,十五岁的素素或许透过泪光看见的,是月光在刀刃上折射出的扭曲诺言。
      “等我出人头地,就回来娶你。”少年嘶哑的誓言与蝉鸣混作一团,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夜鹭。很多年后,当我在产房外听见新生儿啼哭时突然想到,或许那只振翅的白鸟,早在那夜就衔走了少女眼中纷扬的雪。
      邱国明消失的三年,素素常把自己锁在阁楼织毛衣,织针碰撞的脆响如同时钟走动,将春去秋来织进毛线的经纬。直到织完第九件毛衣时,她看见前来提亲的邱国明。据说那个落满梧桐叶的秋晨,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在晨光中展开时,像极了婚礼请柬的颜色。
      “我要去新疆支教。”当邱国明说出这个决定时,素素父亲砸碎的青瓷茶盏在水泥地上迸裂成星。老人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女婿鼻梁:“你毁了我女儿一辈子!”瓷片飞溅的瞬间,素素却弯腰拾起最大那片,在掌心划出与丈夫额角相似的伤口,血珠滴在褪色的红双喜被面上,晕染出诡异的并蒂莲。
      绿皮火车启动时,素素突然把整张脸贴在车窗上,站台上白发苍苍的父亲追着列车奔跑,手里还攥着女儿昨夜偷偷塞进他枕下的毛衣。火车转弯的瞬间,老人踉跄跌倒的身影在暮色中缩成黑点,如同被命运随手丢弃的句号。
      晚晚出生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卫生所,产房外呼啸的风沙将她的初啼切割得支离破碎,护士抱着襁褓出来时,邱国明正蹲在走廊用报纸卷烟,抬头时被风沙迷了眼。在晚晚的记忆宫殿里,父亲永远是佝偻着的背影。
      晚晚总在雨天反复擦拭眼镜,她说这样能看清三叶草的每条纹路,却始终看不清父爱的形状,某个雨季,我在她床底发现她藏着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封未寄出的信,每封开头都是“亲爱的爸爸”。
      2011年深秋,晚晚的指尖在键盘上方悬停良久,最终按下发送键,屏幕荧光映在她脸上,将十六岁的轮廓镀上幽蓝的边。对话框那端叫“江南”的男人不会知道,这串IP地址将如导火索,点燃两个孤独灵魂碰撞时的绚烂与灼痛。
      第一次视频通话时,江南背后的红木书架上摆着青瓷笔洗,他说着女儿得的奖,语气温柔得像在抚摸波斯猫的脊背。晚晚突然摘下耳机,转头问我:“你听过积雪融化的声音吗?”后来我才懂,她指的是江南说话时轻微的川东口音,像春溪漫过薄冰的潺响,这声音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从手机里渗出,浸透宿舍发潮的墙纸。当教导主任的手电光划过床铺时,晚晚正蜷在被窝里记录江南说的每句话,笔尖在日记本上戳出细密的洞,如同她日渐千疮百孔的心。
      去阆中的火车上,晚晚数着窗外掠过的四叶草田,她抱着一种壮烈牺牲的豪迈奔赴这趟旅程,她摸到包里的瑞士军刀,这是邱国明去年生日送她的礼物,此刻金属的寒意却让她想起母亲妆匣底层生锈的剪刀,据说曾剪断过婴儿的脐带。
      江南出现时带着淡淡的檀香,与网吧视频里萦绕的烟味截然不同。他绅士地接过旅行包,指节不经意擦过晚晚手背的温度,恰似醉酒后滚烫的呼吸。那天晚上,他的眼泪坠落在她锁骨时,晚晚咬住他肩膀的力度,恰如当年母亲咬住渗血的嘴唇。
      “你会记得我吗?”江南进入时的询问消散在空调嗡鸣中,疼痛从两具躯体的连接处炸开,化作无数振翅的凤蝶,带着经年的委屈与渴望,撞向酒店浴室布满水渍的镜子。那一刻,晚晚明白,她纯真的少女时代就这样草率的结束了。
      晚晚把带血的床单剪成布条,系在沿途的丁香树枝上,她说这样就能把疼痛留在风里。每隔一段时间,晚晚就会奔赴她的爱情,江南总变着花样折磨她,她说每次相见都像舔刀刃上的蜜,甜味混着血腥气在齿间化开,她总哭着跟我说:“小遥,我总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见他。”洇开的泪痕在灯下泛着珠光,颤抖的睫毛,像被蛛网困住的凤尾蝶。
      晚晚每回去火车站都不让我送她,她知道我心疼却无力,她把钥匙和诀别信埋在进站口左边花园第三棵杜鹃树下,她说杜鹃能止痛,如果有天她回不来,杜鹃下的诀别信也不会那样痛。那时她还不明白,有些疼痛不会随风消散,它们会长成树的年轮,在某个四月突然开出满枝淡紫色的结。
      江南寄来的分手信夹着晚晚做的蝴蝶翩跹于四叶草丛的书签,我们在解剖室观察心脏标本时,她指着那些纵横交错的血管忽然落泪:“你看,多像阆中老城的青石板路。”我望着她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去年深秋,我们捡到一只蝉蜕时,她也是这样盯着透明虫壳说:“你看这空荡荡的躯壳,多像被抽走灵魂的标本。”
      晚晚在化学课上点燃信纸,火苗蹿起的瞬间,前排男生突然惊呼:“快看!烧出蝴蝶形状了!”那年深冬,当她在急诊室洗胃时,恍惚间看见无数灰烬重组成振翅的蝴蝶,落在素素痛哭流涕的脸上,那时我才从晚晚母亲的哭诉中了解完整的晚晚。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636856/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