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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怒
是啊。
怎么还绑了她!
徽音愤懑非常。
虽说经了路上的斥责,她从常度口中已经知道了他绑小二的缘由,可她又不是与他一伙儿的,偷盗嫁祸她都没参与,为何要绑她!
且不知是不是天生与这对主仆犯冲,任凭她如何解释,常度都跟聋子一样没听见,拽着麻绳,将她与小二一并拖至了顾懋跟前。
“我真没偷。”
“我真没偷!”
两道声音齐出。
前者是徽音的,因重申了太多次,她说得已经累了疲了,声音也无奈得快要听不清。而后者,是小二的,因梗着脖子在喊冤,嗓门震耳得像打雷,也完全盖住了前者。
徽音:?
死鸭子嘴硬?
常度都说出他作案经过了,还能死咬着说自己没偷?
确实能,且如顾懋预料的那样,小二还进行了反咬:“这些话都是从你们嘴里出来的,要我说,还是你们偷了东西嫁祸我。”
他也有依据:“五日前,住下房的一女娘,说是从你们那得了吃食……”
话未完,徽音还听着,不想常度却是先横眼瞪了过来。
多无辜。
此娘非彼娘,这分明说的是上一世也得了食粮的那位。
果然,小二继续:“听说她得的那些东西里有蜜饯果脯。”
“你说谎!”常度又站不住,气呼呼反驳:“我们根本就没有果脯!”不可能是他们给的她!
“所以是从商队那里偷的!”
小二也放大声量:“就现在这鬼天气和鬼地方,除了刚与西羌互市完的商队,没人会准备这个不经吃的赶路充肚。而且还是那样大一盒,种类齐全。”
是说的通。
常度被反将,加上他先前急躁,还真有了几分做贼心虚的样。
有理说不清,他皱脸,只能拉了吴穹与他倾倒愤怒,大骂小二是个谎话精,申明他说的话都不能信。
首战告捷,小二情绪高涨,心想着,就算他们看见了又怎样,只要他不认,又能拿他如何?
身体靠上墙,嘴里还想哼曲,他那架势,全然没有被粗麻绳绑着的自觉,宛如是到了哪个戏场里听戏。
“动机呢?”
终于,一直沉默着的主角开嗓。但小二没听明白,“什么?”他问。
“我为何要对付你?”顾懋重说,讥笑道:“你不过是一个客栈小二,我为何要对付你?且就算要对付,我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又是偷盗,又是嫁祸?”
他边说边迈了步子靠近,周身冷得像是屋檐下冻出的冰棱。
小二没答上来。
这情况他没想过,没准备,眼下又被顾懋冷酷气息迫着,更没了脑子去想。
但也无需想了,因着顾懋下一瞬的动作替他作了答。
只见他捏上小二胳膊,轻轻一扭,卸了他满是鞭伤的右臂。惨叫随及传来。而在这痛吟中,他再次掀唇,语气毫不在意。
“要对付你,我只需这般。不想弄脏手我还可以出银子,有的是人帮我对付你。一两,二两?”
他拍上小二的脸:“你说呢?你觉得你这条烂命值多少?”
真的太凉薄。
徽音离得近,顾懋眼里的情绪她瞧得一清二楚。
此时天边已微微放亮,露了兰宫一般的云,而他说话时吐出的气,也被冷风撞成白烟缥缈地绕在他周围,仿佛刹那间,他便要乘着这些雾气羽化登仙去了。
而他们这些留在地上的人,便真成了他眼里的蝼蚁,弹弹衣袖,挥挥拂尘,伤了死了,也不足惜。
徽音皱了眉。
小二也皱了眉。
不知是被顾懋方才的那些话给扎着了,还是实在装不下去,他跳了脚。
“偷偷偷,你就知道说偷!”
他仰脖强辩:“我一没私占,二没据己,我不过就是拿了行首的一点东西当骨头,逗了你们这两只恶狗玩,这如何能算作是偷!”
蚌精肯开口。常度还念着果脯,赶忙问:“那女娘得的那些吃食呢?”
“商队又吃不完!”小二理直气壮:“与其让放烂了,还不如给别人。”
常度却翻出白眼,剥了他假面:“你那是给吗,我看你是想让她替你背锅!”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小二不装后,彻底没了脸皮,又可惜感慨上。
“行首那只恶狗也是笨,放着寿山石罗汉不关心,偏就为了一个放箱底的旧囊袋心急,要知道他宝贝这个,我五日前就该拿了这东西作骨头,不然也不会被你们发现了……”
从头听到这,吴穹彻底咋舌,怪不得小二喊冤喊得那般委屈,原来他真不认为自己是在偷啊。
然而这惊讶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小二紧接着又扔下一枚炮仗。
“你不是问我这条烂命值多少?”他看向顾懋,自问自答:“这就要看估价的人了。搁我自己眼里,那自是无价!”
“当然了。”他又冷笑:“在你和行首这种眼盲心瞎的恶狗眼里,我们这些活人命还比不得囊袋那样的死骨头昂贵。”
与顾懋先前拍上他脸一样,他也拿肩膀撞过去,反击询问:“你说是不是呢,太子殿下!”
嗯?谁?太子?
这称呼一出,差点惊掉三人下巴。
常度一脸慌,心中大骂:混不吝!要是没有脑子就别说话,哪有这般胡说八道来害他家主子的!
徽音扶上额:真是个呆子。眼睛瞎了得去治,顾懋怎可能是赵闳,一个那般坏,一个那般好。
吴穹却是满脸恍然,大彻大悟,嘴里不断念叨着原来如此,竟是如此!难怪他见三郎兄额骨偃月,龙睛凤颈,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1],气质出尘,贵相非凡!
震惊在众人间传了一圈,唯有顾懋最为淡定,冷眸不过在石头初入水时泛了些涟漪,而此刻,早已平静。
“带进去。”他抬手,没再给小二倒出什么惊涛瀚浪的机会。
常度动作也快,得了命令后便迅速解开绳子,拽着小二衣襟,将人拖进了屋里。
徽音长睫微颤。会发生什么?不用刻意去想她也能知晓,必然是要使上那些能让小二说真话的手段。
竹针,夹棍,还是她上一世最怕的拶板?
没忍住,睫根又跳动几下。
徽音垂眸,梳理着眼下情况,现在已不是什么偷不偷、嫁祸不嫁祸的问题了,一句“太子”,这便要扯上了朝堂,再联系到党争……她呼吸加重,想到自己又为何被带至这里,难不成顾懋真以为她与小二是一伙?
二话不说,她又扮起了怜,指着屋里解释:“我……我与他当真不熟的。”
眼神还要飘向吴穹,暗自期待着他的同情和帮腔。毕竟人有这样的本事,总能在人群里一眼辨出谁最面善,谁最心软。
当然,时机也很重要。
可惜徽音这次的运气就不太好,几乎同一时间,吴穹童仆也带来了官家消息,说是雪路已通,催着他赶紧下山进城。
而向来爱管热闹的吴穹,这次竟也没多逗留,拱手与顾懋说了句“后会有期”,便随童仆去了。
绿竹嗦嗦,晨风沙沙,他大步踏在凹凸不平的卵石道上,四平八稳,背影从容。可转身时的落寞,只有他自己最低处的心谷作了回响。
顾懋的皇储身份完全震住了吴穹。他志在“平天下”,入仕途是必然。
而这段与顾懋的关系,要是能一直藏着也就算了。但他朝要是被人挖出议起,他能拍着胸脯发誓,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与三郎兄结交,不图利益,不为虚华,完全凭了自己的一颗真心。可旁人又岂会信?
朗月不可摘,清风不可追。
为了不给这偶然相逢的纯粹情谊染上污秽,吴穹失落地想,他与三郎兄,最好是就此打住,不可再近。
至于他道的那句“后会有期”,若真有“后会”,那也该只是在将来的议事堂上了。
-
天亮不过须臾,热闹散去也不过须臾。顷刻间,硕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了徽音与顾懋两人。
徽音本也想跟在吴穹的脚后溜走,可刚转了步子,一身影便将她拦下。
高瘦的一条人,盖在她眼前,给雾蒙蒙的冬日又压了层阴影。
逼仄,闷堵。
不解是何意,她抬起头。眼里情绪还未褪去,是那份先前为吸引吴穹帮忙而刻意装出的楚楚可怜。
从顾懋角度瞥下。她两道春山眉低垂,一双秋水眼噙泪,与那夜求粮时一样,端只泪流不泣,梨花带雨,娇怯不胜。
或者更准确地说,该是更胜一筹。
视线下移至她身上那件藕粉夹袄,至少,那晚没像今日这样,还特地穿了件打满补丁的旧战袍。
这是又要打算去骗谁的粮?
顾懋薄唇轻动,问:“怎么,哭完了?”
徽音抹去脸上黏糊糊的泪痕,点着头。
主要还是没了心思。吴穹那个心软的都走了,难道还要她对着面前这个铁石心肠的装哭扮怜?
她可没忘,上一世,京中某贵女都攥着他哭得喘泣连连了,他不一样无动于衷,连眼神都没撇一下。
但该解释还是得解释。
徽音指了屋里,甩锅过去:“是小二。他叫得太吓人了。”
为求真,她还刻意瞪圆了无辜眼。可她那双眸子才哭过,被水洗了一遭,清亮透澈。不仅没能盖住眼底的胭脂红,还将内里的狡黠一并暴露。
“怕什么。”顾懋漫不经心:“你不是说与小二不熟?”既不熟,那便不会落到这境地。
徽音听懂了,心里轻啊了一下,原来方才那话他听见了呀,立马顺竿上爬:“我真与小二不是一伙的,就他偷囊袋这事我也是刚刚才知晓……”
解释得很卖力。
无法,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进东宫的,将来与顾懋肯定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不管前世恩怨如何,未来阵营如何,至少此时、正式敌对之前,她都得做好表面功夫,不然被他这样一个有手段、又爱计较的人盯上,想想那日子得有多烦、多难捱。
然而不知是不是卖力得太过,惹了人不耐,顾懋启唇:“我有说你们是一伙?”
没有吗?
那绑了她来干嘛!
徽音眉头蹙起,目光移动间瞧见了他眼底的那抹轻佻。哦,这下她懂了,与前世一样,又在耍她玩呢。
好不容易驱走的愤懑卷土重来,且在上一世恩怨的带领下,将徽音的理智打得溃不成军。
“有意思吗?顾三郎!”她捏着拳头,听见自己问。
而有一就有二,她又听见自己说:“是不是你以为你几日前施了我一点东西,我便该像狗一样,任你耍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又是狗。
怎么人总爱拿了狗来类比贬低。
顾懋眉头也拧了起来,且对徽音这份来得毫无预兆的愤怒十分不喜。
首先,他从未把任何人当作过狗,提起这物,他最先能想到的是董太后宫里的那只白色猧儿,圆眼黑鼻,乖巧温顺。而眼前人,皱眉瞪眼,蛮横弄巧,两者哪有相似之处,他又怎会联系类比?
其次,他也不做施舍。
他不是吴穹,为鼠留饭、为蛾禁灯这种泛滥的慈悲事,他也就在幼时不懂事时被父亲带着做过。会给她薄荷膏,完全是她那夜胡搅蛮缠,拉着他不愿松。加上头风作祟,他被烦得紧,只能给了荷袋匆匆了事。
要他真能这般慈悲用事,那牢狱里的凶犯哪个在求饶时装得不比她可怜千倍万倍,难道他也要受了影响放了人出去?
还有什么耍弄,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更是无稽之谈!
他的目的,只是想要她脖间那枚小二的木哨。他哪里知道常度那个不靠谱的与她说了什么,最后竟还将人一道绑了过来。
绑来了也就算了,他想着道明缘由、赔个不是,东西也该能拿到。可她做了什么?一来了就是哭,好不容易等她哭完、能说清话了,一开口又是乱七八糟的解释。
他那话说的有错?他从始至终就没说过她与小二是一伙,是她自己与小二有过接触,做贼心虚。
要不是他一早查清了,知道她与此事没有干系,不然就依着她方才那些行径,就也要被拖去屋里审问!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顾懋烦躁渐生,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夜未能睡好,他才如此定不住情绪。
闭目缓了几息,待呼吸平稳,他才重新开口。也不再说旁的废话,单刀直入地道明了他让常度寻她的缘由。
得知是要她脖间的木哨,徽音一口气闷回了心里。
早在怒气泄完的那刻,她其实就已清醒、知晓了自己的冲动。此时又获知是常度弄出的乌龙,尴尬更是油然而生。
这常度也真是的!要东西不能用嘴说?非要把她也绑了过来!莫不是他觉得她一毛不拔,只能用了这种方式索要?可这破哨子又能值多少!
徽音掩下不满,大大方方地解了木哨递出。
顾懋伸指接过。
想着这事算是彻底了了,应当能离开了。徽音迈开步,没想又被顾懋的一声“等等”拦住。
又怎么了!
她愤愤回身,却听得他问:“你方才称我什么?”
她称他了吗?不记得了。
以为他是认真在问,徽音还真去仔细想了。可回忆还没溯到一半,她便又听了顾懋的自答。
“是顾三郎。”
他神情森然:“你方才称我为顾三郎,为何是‘顾’?”
是呀,为何是“顾”?
国姓为“赵”,而小二先前唤他太子,就算是从吴穹那听了“三郎”这个名,那也该是“赵三郎”不该是“顾三郎”。
思绪陷入泥沼,徽音卡了壳。叫这个,她完全是被怒气冲昏了头。
前世宫里来了个洋人画师,见了城中难民总要指着喊一句“begsir”,听得多了,好些人也跟着学去,见了就喊“瘪三”。
而喊着喊着,后来也变了意味。
有一次,不知顾懋怎么争对了顾家的小郎君,他在与人诉苦时说顺了嘴,想骂顾懋却不知怎么脱口成了“瘪三”。且因顾懋在顾家排第三,又攀附着建宁帝这个舅舅作福作威,大家觉得很是相称,便渐渐地都在私底下以此指代骂他。
徽音上一世也暗骂了好几次,以致于,她后来每次听见旁人唤顾懋为“顾三郎”时,便都要联想到“瘪三”。
反之,她这次生怒叫出“顾三郎”,心里其实也是在骂他。
当然,这话万不能说。
徽音“我我我”卡了半天,最后终于急中生智想起了他腰间的那枚麒麟佩,正要指了道明,结果却晚了一步。
顾懋清冷的嗓音先从她头顶传来。
“你知道我。”
“是么?”
徽音听得他笃定问:“音丫头?”
音丫头?
音、音丫头!
轰的一下,徽音呆愣当场。
不,不是,这称呼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
注1:出自《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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