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淇无间道

　　中午时分的庙宇依然人声鼎沸，但徐楚雯悄然绕过了最热闹的部分，径直走入旁边的一条小路，来到偏殿后院。远处隐隐飘来饭香，是植物油落锅以后炒出的香气，并不让人觉得油腻，可能因为做的都是素食。她根据情报所指示的信息，来到了那间杨媛媛和手下人惯常吃饭的小屋门口。徐楚雯想谨慎些，见四下无人，便站在门口侧耳倾听里面是否有声音，却什么也没听见，饭香也渐渐飘远了，这里完全不像有人在吃饭的样子。

　　徐楚雯感到内心一阵慌乱，有种不详的预感。她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一阵拳风向她袭来，好在她反应还够迅速，立刻向后一撤，躲过了这一击。但这一动身形，人就已失去平衡，来不及反应——她感觉有人在她的背后猛推一把，将她推向院子中央，让她直接滚下石阶，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等她爬起来的时候，才看清楚，四个黑衣人已经把她团团围住。而在那四人的身后，杨媛媛已在花园中最枝繁叶茂的那棵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旁边还有两人，其中一人已端上茶具，规规矩矩地放在石桌上。杨媛媛拈起小小茶杯，抿了一口茶，饶有兴趣地看向徐楚雯，眼神却射出犀利的光，像是在看一出滑稽的戏剧。

　　这个时候，徐楚雯知道，其实杨媛媛早就在等着她了，也早就看穿了她的那点小聪明。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大大方方地表明来意。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媛媛却先开口了。

　　“你竟然有胆子来找我。”她气定神闲地说，“不怕我吃了你啊。”

　　徐楚雯知道她是指之前在叶舒淇别墅门口发生的那些龃龉。倒也不能说是龃龉，只是她自己不自量力的螳臂当车罢了。虽然那时候吃了一点苦，但对方绝对是有意放过她。至于今天还能不能有这么幸运，那就不好说了。

　　但她还是昂着头，对着杨媛媛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叶子小姐。”

　　“为了什么？”杨媛媛不动声色。

　　“为了叶家传承的基业。”她只说了这几个字，而这短短的话语是程戈教给她的，一个字都没变。当时她确实有疑惑，难道这么简单的话语就足以说服杨媛媛了吗？不过除了这么说，她也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了。

　　出乎徐楚雯意料的是，听见这句话，杨媛媛的脸色还真的变了，但似乎是往不好的方向变的。杨媛媛一脸怒意，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还有脸说这个？难道叶老总不是被他的女儿害死的么？”

　　“怎么可能？”徐楚雯一下子就急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她不是那样的人。”

　　杨媛媛冷笑：“你才跟了她多久，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好问题。徐楚雯心想，杨媛媛说的也没错，她本来就是个新人，也是个局外人，她怎么可能了解叶舒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有种直觉，无论那女孩表面如何做出一副冷漠而狠心的姿态，但她就是知道，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她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相信她。”徐楚雯一字一句地说。她的表情很坚定，用斩钉截铁的语气。

　　“看来你是真的对她忠诚。”杨媛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所以，”她微微坐直了一点，盯着徐楚雯，眼睛中射出阴冷的光，“你什么都愿意为她做，是吗？”

　　“是。”徐楚雯没有思考就立刻回答，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息，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证明这一点。”杨媛媛笑了，但那笑容看起来如此可怕，她向后仰了一下，整个人放松下来，像是在看一部令人拍案叫绝的喜剧。这个时候，她身边的四个打手已经围了上来。

　　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如果说上一次就像小打小闹，无论是杨媛媛一方还是徐楚雯自己，都收敛着实力，因为双方都怕闹出一些不可收场的事情。但此刻却不一样了，当为首那人的拳风袭来的时候，徐楚雯意识到，这注定是一场硬仗，她必须要打赢，一是为了证明自己对叶舒淇的忠诚，二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如果她只是一个毫无实力的弱鸡，对叶家再忠诚也毫无意义。

　　如果是几天前，她没有受伤，那么就算再多两个人也不在话下。但此刻她的右手几乎毫无战斗力。然而不能表现出软弱，否则那个杨媛媛一定会看扁了她，也看扁了叶舒淇重振叶家的决心。

　　徐楚雯别无选择，唯有拼尽全力。

　　第一拳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其实她并没有觉得很疼，也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一段如此难熬的时间的开始。显然杨媛媛是有备而来，她知道徐楚雯要借着这个机会接近她，也知道她的目的。那四个手下是被叮嘱过的，下手并不重，一举一动近乎戏弄。徐楚雯知道自己赢不了，但她也不愿意输。每一次被打倒，她都咬牙爬起；就算知道伤不到对方，她也要执拗地挥出每一拳。她从未这么虚弱地应对一场战斗，但也从未这么认真地面对一场战斗，因为她知道自己并非为了自己而战。她是为了叶舒淇，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她格外具有动力，也具有坚持下去的决心。

　　杨媛媛并不是为了伤害她，徐楚雯内心清楚这一点。这个姓杨的帮派老人，要考验的是自己的忠心和毅力。其实她自己从来并非一个坚毅的人，以前在警校的时候，她就不是最努力的那个，成绩也一般般。后来成为卧底，在街头厮混，也不是靠着决心，而是靠着一种狡黠与油滑交融的求生欲。如果是一以贯之的她，决然不会缠斗在这样麻烦的处境中，她一定早就溜得远远的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她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她要成功，她要坚持下去，她要赢得眼前这个冷眼轻笑的人的信任。她要为了那个人做这一切，承受这一切，忍耐这一切。

　　在又一次被打倒后，她强撑着爬起来，感觉右臂已经失去知觉。她没有流血，但知道身体上留下了大片青紫，对方下手很有分寸，不至于伤及内脏，但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但还不能输，不能放弃，如果她倒地不起，那么眼前这个人一定会冷笑着离去，那么就没有人能够拯救叶舒淇和她的江湖事业了。

　　不知道多少次，跌倒又爬起。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拳脚击中身体发出的沉闷的响声。她一声也没有叫出来，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近乎机械地重复着不断爬起的动作。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恍惚中，她觉得痛苦没有尽头。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也爬不起来了。不是受伤多重，只是人完全失去了力量，大概消耗了最后一点糖原，再也释放不出更多的能量。她仰面躺在地上，下午时分的阳光已经斜照，没有想象中那样刺眼，她恍惚中想，哇，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原来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她几乎要晕倒过去，但有个人影挡住了阳光，这反而让她的眉头一皱。

　　“我小看了你。”杨媛媛轻笑着，低头看着她。徐楚雯想从她的笑意中寻到一丝嘲弄，但其实没有。她可以看出来她是由衷地说出这五个字的。她想开口问一句话，但已经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杨媛媛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然后她看向手下人，那几个人心领神会，两个人把徐楚雯扶起来，另外两个人则不知道从哪里抬出来一个轮椅，还没等徐楚雯反应，直接把她按在了轮椅上。“带我们去找她吧。”杨媛媛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时候，徐楚雯才意识到，自己成功了。一种欣喜让她的眼睛亮了，立刻说出程戈那间小屋的位置。说完之后，仿佛回光返照结束一般，她感觉自己整个人松懈下来，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很自然了。杨媛媛找到叶舒淇之后，就把她、徐楚雯、林芝和一众仅剩的人马安排在自己名下的一处隐秘花园，提供了丰富的后勤保障，包括但不限于食物、生活用品、医疗甚至是数码娱乐产品。徐楚雯回到叶舒淇身边，后者看到她浑身尘土也掩盖不住皮肤上的青紫，眼中立刻有了一丝震惊和心疼，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场的外人太多了。但徐楚雯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她终究是成功了，至于她自己经受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好在杨媛媛处医疗资源充足，她之前的伤和这次的伤得到了有效的救治，恢复得很快。杨媛媛决定站在叶舒淇这一边，那么这场斗争的天平其实已经开始悄悄地倾斜了。

　　程戈没有跟过来。这个神秘的人，突然出现，救了徐楚雯和叶舒淇，又在撞破徐楚雯与陈珂的对话后，不动声色地释放了一些奇怪的信息，然后她又消失了。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徐楚雯后来又去程戈那间位于闹市的小屋，却发现人去屋空，大门紧锁，还贴着招租的广告。但有一点徐楚雯记得很清楚，那天杨媛媛来到程戈小屋时，她与程戈对视了一眼，虽然两个人并没有说话，但徐楚雯敏锐地感觉到，这两个人是认识的。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呢？徐楚雯那个时候不知道的是，这个谜题的答案，要在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揭晓。

　　众人被安顿在杨媛媛的地盘后，这个姓杨的女人反而消失了，很久都没有出现，久到徐楚雯身上的青紫都渐渐消散了。平心而论，这段时光虽然有些无聊，但也许是她遇见叶舒淇以后最闲适也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尤其是与很久以后那一切都发生之后相比，当然，这是后话，现在还不必提。实际上她和叶舒淇、林芝长久地待在一起，一起吃饭、聊天，百无聊赖地玩着桌球，在花园里懒懒散散地漫步。其实大多数时候是林芝和叶舒淇在说，毕竟她们早就认识，而徐楚雯只是在一旁默默地走着，仿佛一个哑巴保镖。林芝有时候会把话头扯到她身上，她说了几句之后，就敞开了话匣子，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个不停，反而叶舒淇倒是沉默了，沉默却带着笑意，似乎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二人七嘴八舌地拌嘴。

　　如果日子能够一直过下去倒也不错，徐楚雯想，这样她就能忘记叶舒淇的真实身份，忘记自己的任务，忘记自己身上担负的责任。有时候她自己在跟林芝斗嘴的时候，会偷偷地瞄一眼叶舒淇，看她的情绪如何，如果她是放松且愉快的，那徐楚雯自己就会松一口气，但若她面上带有哪怕一丝愁容，都会让徐楚雯自己的内心悬吊着一根钢丝般上上下下，进而心神不宁。但叶舒淇忧郁的时候也很多，徐楚雯知道，她还在想如何扳倒朱怡欣，她在等杨媛媛的回复，她们都知道杨媛媛虽然消失了，却一定是去办那件她答应的事——对付朱怡欣，让叶舒淇重新回到董事会中，掌握对帮派（集团）的话事权。每当想起这个的时候，徐楚雯的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低落下来。她很抗拒这样的未来，但又知道无法避免。此刻唯有过一天算一天，享受一天的开心就姑且享受着吧。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终于有一天，杨媛媛重新出现了。她的笑容明媚而自信。“我找到了。”她的笑容越发强势而得意，“我找到对付朱怡欣的方法了。”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徐楚雯一直在看叶舒淇，当看到那女孩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时，徐楚雯的心却沉了下去。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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