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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晚
“意思就是人出生之初,禀性本身都是善良的。”裴淮真耐心解释道。
“那有没有人一出生就是坏种呢?”虞时晚抬头看向他,眼里带着好奇。
“你这话到让我想起荀子的言论,荀子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意思就是人的本性是恶的,那些善良的行为是人为的。荀子认为人从一生下来就有贪图私利之心,因循着这种本性,人与人之间就会发生争夺。”裴淮真道。
“那我更认同荀子的观点。”虞时晚道,“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人,哪来的那么多善良。”
裴淮真从袖中取出一颗种子,放置在土壤中,指尖一点,种子裂开嫩芽,“你看这草木之性,有人见它向阳而生谓之善。”
随后裴淮真又一挥袖,那嫩芽开始飞速生长,缠住一旁的木枝,借着这木枝攀爬而上,而这被缠绕的时候低了下去,失去了原本它可以获得的阳光。
“见它绞杀它木又谓之恶。”
裴淮真收起幻术,“可草木何曾分善恶,不过顺应本性罢了。”
“那人为什么还要分善恶呢?”虞时晚问道,“大家都顺应本性不好吗?”
裴淮真拿起她的毛笔,沾墨挥行,石桌上便浮现出一副水墨幻境,无数的人影如草木般肆意生长,互相缠绕撕扯。
“若人人都只循本性的话。”他挥笔点向某处,“你看到了,有人会为了夺食而掐死老弱,有人会为了一己私欲焚毁屋舍,最终这里会成为一片炼狱。”
幻象再变,显现出市井街巷,他挥笔又指向某处。
画影里,瘦弱的老人将他的最后一块饼递给了一个还很小的乞儿。
“依据生存的本能,他大可以自己吃下这个烙饼,却不忍这个乞儿饿死,于是把生的机会让给新的未来。”
说着,他又以墨笔转出另一番画面。
战场厮杀,一位持刀的兵卒对着伤残的另一方收起了兵刃。
“如果大家只循着杀伐的本性,那么杀戮是无止境的。”
接着,他挥袖收回所有的幻象。
“钱币不分正反,却能定物价几何。人性本不分善恶,可善恶之分却是为了给人性这匹野马套上缰绳,若放任人性,那么这个世间就是弱肉强食的人间炼狱了。”裴淮真道。
虞时晚佯装天真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世间本来不就是弱肉强食的吗?
如果善恶之分是给人性这匹野马套上缰绳,那么谁凌驾于野马之上,谁凌驾于善恶之上。
难道不是上位者吗?
反正上位者做什么都是对的,没有人敢反驳,也没有人敢当着面说他恶毒,甚至只要他权势够大、影响够深远,就连史书都不敢批判他半分,不然为何史书上的胜利者为何都是正义的,究竟是因为邪不压正,还是因为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虞时晚没读过什么书,却也从未听说过哪个战胜国的国君是卑鄙的、邪恶的,她小时候听学堂念书,先生说什么忠君爱国,其实也会怀疑,读书是不是一种君主教化人的方式。
为什么忠君就是爱国,为什么要忠君,若这个君是个王八蛋,又凭什么要忠于他。
忠于自己,让自己做那个上位者不好吗?
而怎么才能做那个上位者,那就是要让自己变强,让自己成为这个弱肉强食世界里的强者。
若这世间饿殍满地,只剩下一张烙饼的话,虞时晚不觉得这饼会在一个瘦弱的老人手中,就算他给了那个乞儿,一个毫无竞争力的乞儿又怎么能守住这张饼,怕是等他刚拿到这饼不久,那群暗中窥伺的饿狼早就上来将他扑咬了。
至于裴淮真后面举得战场厮杀的例子,那就更可笑了,伤员又怎么样,伤员他也是敌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方的残忍。
所谓无止境的杀戮,杀戮场在哪里?
不是蝼蚁那里吗?
高高在上的执棋人又何须下场参与这场厮杀呢。
人生来就有阶级,就有差距,对虞时晚来说,她并不在意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她在意的是——她能不能站上那个高的阶级,俯视那些卑微的蝼蚁,让那些曾经欺辱她的人都向她低头。
裴淮真见虞时晚低着头,还以为她在思索,于是摸着她的头,“不必想得太深,你只需记得,保持一颗仁善的心,力所能及去帮助他人。”
“嗯。”虞时晚点点头,随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惋惜道,“可惜我现在的力量太小了,要是能学到些法术就好了,我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做更多的善事了。”
“不急。”裴淮真道,“先把书读好,修身养性是比学习法术更重要的事情。”
“嗯嗯。”虞时晚轻点着头,发髻上的小铃铛也跟着摇晃,可爱又乖巧。
然而这乖巧可爱的背后,却是虞时晚的鄙夷和谩骂,“什么修身养性,不想教法术便直说,何必这么虚伪地兜兜转转。”
然而谩骂归谩骂,虞时晚心里总归还是有那么一丝期待。
万一她真的把书读好了,善良的形象在裴淮真面前立住了,说不定裴淮真就会教她法术,还有剑术呢。
到时候她明面使剑,暗地用毒,把人打败后再用蛊操纵,谁又会猜到是她呢?
而且说不定她还能把这些事推到裴淮真身上。
她突然很想看到裴淮真身败名裂的样子,那时候他再来教她善良啊,她绝对会听进去那么两句的。
在裴淮真耐心的讲解下,虞时晚已经将第一页的字认识并且记全了。
而裴淮真也渐渐发觉到有些不对。
虞时晚看似是在很认真听他讲解,可视线从未离开书,在他念完一个句子后,就盯着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去对应着什么。
裴淮真突然有个猜测——她不会是不识字吧。
裴淮真眸光微动,指尖轻扣着案几,温声道:“刚才已经讲解完第一页了,不妨默写一遍。”
说着他合上了那本《三字经》。
“啊,可是我还没有记下来。”虞时晚一脸无辜,她拉着裴淮真的衣袖,“让我再看一下吧。”
“那不默写了,改成听写,我念你写。”裴淮真道。
“我……”虞时晚绞着脑汁想办法,可裴淮真已经替她研好墨了。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不妨多写写。”裴淮真道。
虞时晚僵住头皮,拿起了笔。
拿笔的姿势一看就不对。
“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他念道。
虞时晚捏紧了拳头,脑海里努力回忆着这几个字的形状。
她四根手指握着笔,像握着一根棍子那样,歪歪扭扭写下了“人”字还有“之”字。
可对于“初”这个字,她努力回想着,如果这个字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是认得这个字怎么读。
可要是让她写的话……
虞时晚已经能感受到汗水正在从她的鼻尖滑落,就在她努力去回想的时候,一阵熟悉的青竹的气息忽然靠近了上来。
他从身后环住她,却刻意保持着距离,不让自己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那几根修长的如玉一般的手指缓缓包裹住她握笔的手,“手腕放松,手指打开。”
虞时晚松开了握笔的手,任由裴淮真帮她调整。
他声音很好听,身上带着清冽的青竹香,手掌覆盖在她手背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很温暖。
他握着她的手重新蘸墨,左手替她换了新的纸张,右手就带着她的手悬在纸上。
随后他握着她的手落笔,那笔锋轻触在宣纸的瞬间,墨色便在纸上开始渲染。
横竖、撇捺,他的力道不轻不重,每一笔都带着她的手指游走。
虞时晚看着那个“初”字在她的笔下逐渐成形,笔画的转折处还带着她细微的颤抖。
写完这个字之后,笔却未停。
他带着她的手继续往下写着。
又是一笔一划耐心地写着,可虞时晚却在怀疑,“‘性’这个字有这么复杂吗,这好像不是‘性’字。”
下面接着落下一个字,不是“之”字。
她终于确定了,裴淮真没有再带她继续写《三字经》。
那他带她写得是什么?
这么难写,笔画这么多。
虞时晚心里怀疑着,却任由他握着她的手继续写着。
又写了两个字之后,裴淮真终于是松开了她握笔的手。
墨痕未干,她看着新写的三个字。
“虞时晚,你的名字,很美。”说着,裴淮真看着远处山谷的景色,“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原来写得居然是我的名字吗?”虞时晚心道。
她又把后面那句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诗句的意思,但她朝着裴淮真的目光投向山谷,莫名觉得这句诗很美很美。
她的名字居然还可以这么解读吗?
事实上,她叫时晚完全是因为时候太晚。
虞音曾说她命不好,时候太晚了,她就算生下来也于事无补了,所以就叫虞时晚了。
虞音说这些的时候带着遗憾和悔恨,不过虞时晚才不管这些,反正她觉得不是她的错。
黄昏的光落在他们的身上,秋风吹过,是簌簌的树叶声。
宣纸上,“虞时晚”这三个字已经被秋风吻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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