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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登
克里斯托弗·布兰登冒着大雪到达德文郡时,并没感受到这里的冬日有多么寒冷。并非是因为法兰绒的马甲保暖效果有多好,只是因为他心里藏着比雪更冷的事罢了。
布兰登的庄园原本负债累累,待他顶着上校的军衔回国后,才料理地颇具生机。七年前因兄长的去世,他继承了家业。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他本人的一颗心,却由原本的生机勃勃,变成了片荒草地。要是有谁试图推开那里的大门,定被缠绕的蔓草拦住,最后索性放弃。
而这一切,在他静静思考时都认为,源于——他不记得,自己有不爱伊莉莎的时候。那位他的近亲,他幼时的玩伴,青年时的恋人,曾约定好一起私奔到苏格兰的姑娘,因一位女仆的秘密告发,失去了青春的快乐。她最终违心地听从安排,嫁给了布兰登的兄长。
那场婚姻注定是不幸的,就像他们两人的爱情一样。
布兰登曾期待没有这种注定,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即使伊莉莎真的成为兄长的妻子,若是兄嫂婚姻幸福,尽管年轻,他过几个月也就死心了,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为之悲伤。
可布兰登的兄长贪玩成性,追求的是不正当的快乐,从一开始就对伊莉莎不好。而对于像伊莉莎这样一个年轻、活泼、缺乏经验的女性来说,这种悲惨的处境她只能听天由命。
而在听天由命中她试图有所呼救,却茫然四顾,找不到任何人选:布兰登为了促成兄嫂两人的幸福,特意与人换了防,随团驻扎在东印度群岛,一走便是好几年。而他的父亲、伊莉莎的保护人又在两人婚后只活了几个月。
在那样一个堆满压抑、痛苦和欲求的世界里,她怀念青春时所得到的真爱,更促进她走向堕落的阶梯——布兰登在军中服役,升至上尉的军衔时,听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悲剧。
在收到消息三年以后,他才有机会向部队申请返回英国,但两人离婚的结局早已成定局。他暂住伦敦,一边等待着军队安排,一边忙着寻找伊莉莎的踪迹,但那姑娘几乎人间蒸发一般,在伦敦销声匿迹。
布兰登追查到第一个诱她下水的人,便再也追查不下去了。他有理由相信,在离开了自己的兄长以后,伊莉莎进一步陷入了堕落的深渊。因为她的法定津贴既不足以使她富有起来,也不够维持她的舒适生活……他最终见到她,是在拘留所里。
布兰登去看望一个曾经的仆人,却意外地见到了形容憔悴、神志萎靡的伊莉莎。她再也没有了如花似玉、健美可爱,只剩一身的病痛与绝望,还有未剩几日的生命……十二年过去了,过去只能成为过去,深深地牵绊着人。
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六个月前,布兰登上校也从法国的行程中返回(他远嫁法国的妹妹身染怪病),才终于有机会从多塞特郡赶到德文郡来赴约——赴一位旧友的约。
布兰登是在接手家业后结识的约翰·米德尔顿爵士,那时米德尔顿爵士还未娶妻,两人性格不尽相同,却意外地意气相投,成了好友。
雪越下越大,且毫无停止的征兆。他们不该选择这样一个天气出行的,这样的天气,路上也不会有什么行人。厚重的白雪覆盖了道路,年轻的车夫对前方路途感到迷茫,却找不到一个可指路的人。
布兰登上校在车内打开窗上保温的木板,一片寒冷的空气里,他认出了夏尔镇商业街的轮廓。多数店的店门紧闭,流动小商贩也并未选择在这时出摊。道路两侧皆是昏黑的建筑,直到他那双惯于战斗的、敏锐的双眼注意到一丝活动的色彩。
就在不远处的服装店里,有道橙红色一闪而过。布兰登不确定那是什么,但还是叫年轻的仆人将速度再放慢一些,预备着停下。等马车安稳停住了,他注意到橱窗里摆着的琥珀项链,且这一注意,就难以移开目光。
布兰登向来是对衣饰不感兴趣的,也并未有什么收藏的雅好,因此这琥珀绝非是勾起了他的喜爱。他想这或许是妹妹喜欢的,或是伊莉莎喜欢的,才会叫自己有所注意。
但他稍加回忆便得出三人都不喜欢这东西的结论,于是,最终只能将这种没有源头的喜爱归结到了自己身上来。他想,这就是自己在远处看见的东西。可琥珀的颜色是种混着橘黄的金色,与橙红并不相同。
店内的确有人,且很快地为他拉开了大门。布兰登踏进昏暗的店内,军人的警惕叫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屋中央的人影,只是光线太过匮乏,让人难以看清。
他将沾雪的靴子连同自己,一起固定在店门口的地毯上。布兰登转身面向为他开门的女人,询问她是否是这里的店主。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问起店主人在哪。
“先生,”身后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您需要些什么?”
这时布兰登才明白,自己刚才见到的、与雪地格格不入的色彩究竟是什么——问话的人站在明与暗的交界线上,脸侧橘红的卷发落在光里,一双眼睛留在阴影中,却丝毫不显黯淡。他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才终于明白,那双眼睛当真是金色的。
因为这句话,布兰登才想起来将店内粗略观察一番。这间衣帽店所买的皆是女装与女帽,他站在其中,就如那抹橘红色在冬天一般异样。他有些局促地脱下帽子,询问眼前人橱窗中的那条琥珀项链。
“实在抱歉,那是件非卖品。”她双手攥在一起,微笑着,往光亮里走了几步,“这项链是店主人的宝贝,您要是实在想要,可以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店主就快回来了。”
布兰登没有犹豫,立即表示不用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失去的痛苦呢?若这项链是他人的宝贝,他不仅不想占为己有,而且希望主人对它百般珍惜。
“您不看些衣帽吗?冬装多一些,都是时下最新的。春装跟夏装靠里边些也有,去年的款式,也算不上过时?”她说完便望着他,眼神真挚倒叫布兰登有种莫名的歉意,好像他踏进衣帽店而不购买也算一项罪名似的。
但在他犹豫的致歉以前,那女人抢先一步摆摆手,她脸上的笑容在说“这没什么的”。除此以外,她一句话也没说,直到布兰登又一次想要开口——
“要是有什么能帮您的,您直说就是了。”
布兰登只能轻笑一声,觉着自己无论要做什么,都像被看穿了似的。凭着眼前人的打扮与讲话时的气度,还有门口那个听她命令的女仆,布兰登不难判断,她是某家的夫人或是小姐。依神态和年龄(他认为自己对年龄的估算是不准确的)来看,他非常倾向于前者。
但她所讲的话、做的事又着实像位商贩,有些叫人捉摸不透。布兰登只能姑且认为,这家店是她家某位亲戚的产业,因此她耳濡目染,有了种格外敏锐的观察态度。
“我只是想向您询问,到巴顿庄园的路该怎么走。”
“您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就行,除了夏尔镇,也一直向前走,中途不用拐歪——啊,”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将双手抬到胸前,又贴近窗户向外看了看,“大雪把路都给盖上了。”
“看不清哪是路了。”艾丽莎在一旁小声补充。
“您定要现在走的话,还是一直向前走吧。”她右手指了个方向,于是布兰登站在地毯上凑近了些,“一直往前走,叫您的车夫注意着路边的标志,或者地上的车辙(或许会有的),前方的一段路基本是直的。”女人接着说。
“路上您能看见第一间矮点儿的乡舍,那时候路还是直的。再往前走,碰见一间略高些的乡舍,您跟您的车夫就得注意了,那儿是个三岔路口。往前的路不是直通的,而是稍微向——”她伸着手臂转了个身,似乎是在模拟方向,“稍微向右边斜着上去的。从那儿往后的路就窄了些,而且是山路,但只要挨着凸起的山丘走就没事。”
“对了,您千万别走到第二件乡舍正对面的路上去,那样就出巴顿了——唉,我说这么多,该把您说乱了。”她又把收回的手攥紧了,似乎有点脸红。布兰登立即向后撤了两步,表示她说得很清楚细致,是自己问的路太难走,太使她心烦了。
“当然,我——”布兰登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对对方做了不太好的揣测,因为她始终耐心地回答,可一点没有心烦的表现。他有些着急地组织着语言,可那人却又抢先一步。
“没有,绝对没有。”她似乎并不在意这话语中的细枝末节,“总之,您向前走就是,大部分的路是直的,没有转向的时候。您要是中途有什么困难,去问第……二间乡舍的人,她们一定乐意帮助。”
“谢谢您,夫人。”布兰登再三道谢,便转身出了门。
他并未注意到对方在听到自己对她的称呼时,那一瞬间的错愕和随之而来的轻笑声。他只是在马车走出有一段距离后,将窗户的保温木板安回去时,又一次看见了不太冬天的颜色。那双金色的眼睛跟着布兰登,而他不确定跟了多久。
“看来我对史密斯太太的偏见太大了,”店内,琼自嘲似的对艾丽莎说,“其实谁看我都像已出嫁的了。但凡再多看几眼,又觉得我是个该出嫁的。”
“小姐你太早开始理家了,因此身上有种沉稳的气质罢了。你要是允许我说的话,我倒觉得没什么该不该出嫁这一说。”艾丽莎说的是真心话。
她见过从前在仆人面前雷厉风行的德尔佩小姐,也见过如今格外随和的,但她身上有什么是始终没变的,可以说是气质,但倒也不完全是。具体来讲,大概是对茱丽叶与康斯坦斯小姐的温柔,还有对大家庭或是小家庭的用心打理,这些东西从来没变吧。
对佩妮小姐的温柔似乎是彻底没了,但也不太好说。她记得去年满月宴的事,德尔佩小姐似乎有些担忧来着,在收到另一封不知是谁的信件后,便不再担心了。
艾丽莎是个安守本分的,从不去打听主人家的事情,而德尔佩小姐也格外注重不将家事外传,于是她所真正了解的事情寥寥无几。
“雪这样大,天这么冷,出夏尔镇的路不好走。”
“是啊,我们——”
“我没法劝他们留下歇歇,这店铺可是巴蒂斯特先生的。”
德尔佩小姐站在窗前,神情似乎有些忧愁。艾丽莎不善言辞,她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句:“就算那位先生留在店里暖和,他的年轻车夫还在外面冻着呢。这下两人走起来,就都不冷了。”
琼被逗笑了,她回到椅子上一面等着,一面告诉艾丽莎:“你跟康妮一样,最会劝我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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