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开戏

作者:十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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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9


      “太傅将纸证宣入殿中,接下来就要引你进殿,以呈圣听。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王福来一句纸上谈兵,拦了下来。”

      刑部郎中崔石痛心疾首:“并非尚书与侍郎不帮你请赏。实是——急功近利,反被有心人利用,落人口舌。且如今宦官当道,与我方多有龃龉,你不是不知。”

      檀翡应是。

      崔石喝茶润喉,又道:“以你之才学,锦绣前程,何妨早晚?塞翁失马,不若趁此沉淀,厚积薄发。此番月底吏部考评,本官定会为你好好美言几句。”

      檀翡道谢。

      耳旁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窗户不知谁好心推了条缝儿,风丝溜进来,檀翡侧目。申时已近,日头推歪树影,倒上窗布,风波迭起。

      这场风波持续几日不停。每日里,送进刑部衙署的文书累牍,主犯一拔,拔出萝卜带出泥,根根脉脉撅得深。甚至,上头隐隐有了借此整顿吏治的苗头。然而,九重天雷霆传到人间也就听个响儿,一仰头,春雨倏忽而至。

      檀翡手握缰绳,缓带轻飘,马蹄轻捷踏过长街。

      长街两旁受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纷纷支伞盖布。卖精细物件的,诸如胭脂水粉,自是好一通埋怨,却也习惯了。卖蔬菜瓜果的,则翘脚任这酥雨浇。

      酆阳的春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往往不够湿透衣袖。檀翡没停靠,小心避让雨中摇首摆尾的人潮,捡空旷地儿落蹄,踢踏声声,拐入下一个巷口。

      就在这一刹那,一抹影子闯进余光。

      不及看清,檀翡手缰一紧,马儿一声长嘶,教这急停勒得高高扬蹄。马蹄再落,躁动踏步,檀翡边拍抚马儿边抬头,就见三步外倒了一个人影。

      弱柳扶风的一身倒在灰青地上,雨水淅淅沥沥地当头淋着,人事不醒。瞧着,像是被马惊到或者撞到。

      檀翡连忙下马将人扶起。草草看过,确认无踩伤擦伤,隔袖按上人颈脉,静等几息,松出一口气,轻拍她脸颊:“姑娘?姑娘,醒醒。”

      檀翡举袖给人脸上挡雨,连唤几声,才见她悠悠转醒。一睁眼,眼珠子无处着地晃动几下,缓缓停在檀翡脸上,惊魂未定,要开口,先呛咳起来。

      檀翡扶人避到屋檐下。这条巷子通屋舍,下雨没什么人进出,很是清净。前头乱糟糟的人潮才隔墙呢,乱中没出事,却在这空荡荡的地头差点撞人。真是好本事。檀翡用力一抹脸上水珠,发现袖子湿得也差不多了,要转身拧,被人抓住。

      “大人……”犹自喘咳的姑娘用力拽住她,力道之大,生怕险些纵马踩人的始作俑者一走了之。

      檀翡看人脸色过分苍白,怕有隐伤,就势蹲下身问:“可是哪里疼?”

      姑娘急切摇头。

      檀翡道:“姑娘莫怕。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看看伤到哪里,一定好好医治痊愈——”

      话到一半,察觉不对,檀翡转头,几个小童远远躲在墙后,探头探脑,神情紧张,一被发现,立即你推我我扯你缩了回去。

      檀翡眉头一皱。

      袖上力道更重,檀翡低头,那几根手指用力到青白,在颤抖。不知是畏惧,还是因什么别的,连带着手指主人的声音也在颤抖:“大人,民女有冤。”

      檀翡缓缓抬头,紧紧盯住面前不掩惊慌、孤注一掷的一双眼睛。

      巷雨轰然。

      雨水顺着瓦片缝隙流,滴下檐角,砸到地上,汇成水洼。水洼隔夜仍在,映着稀薄一轮弦月,鞋子一踩,脏水溅上檀翡衣摆。她步履匆匆,一步两阶,将司所大门一推。

      门板撞上墙又弹回来,将里头吃馒头的朱生钱噎个半死。

      待他就着隔夜冷茶、捶胸咽下嗓子眼里那坨石头,檀翡已翻遍桌上几沓文书。朱生钱瘫在桌上翻白眼缓气,檀翡旋回身,单手按上桌子,问:“昭清府衙这两日送来的卷宗呢?”

      朱生钱被檀翡脸上寒气吓到,支吾:“今天司务还未送来。”

      “不要今天的。”檀翡盯紧他表情,片刻不移,“我刚从司务厅过来,这两日,府衙卷宗全是经过你手。”

      朱生钱呆呆咽下一口唾沫,好半会儿,斜开视线,道:“这两日的……不在桌上,就是交上去了。”

      “交上去了?”檀翡低下声音,“我翻过,三日前的你还没理好,两日内的怎可能已经交上去了?行俭兄,你好好想想。”

      檀翡鲜少用这种语气叫他,这句一出,朱生钱简直要滚到桌子下才好,整个身体控制不住直往下出溜,半晌憋道:“案子难结的自然慢,容易结的自然快,于是就——”

      就字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因为檀翡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狠狠一拍桌子,道:“何时?你告诉我,诬告百姓、强押入狱,何时变成容易结的案子了?你告诉我!”

      果真是露馅了。朱生钱暗叹呜呼哀哉,跟着笔筒子一块儿滚到桌下,顶着桌板抖:“非月,你先别气啊,你听我解释啊。”

      檀翡根本没时间生气,退后半步,心中已在盘算文书递交的各个关卡,问:“何时交上去的?”

      相识多年,朱生钱哪能不知这话里打算,忙从桌下连滚带爬出来,拦到门前。想要开口,心虚得说不出来话,满脸哀求摇头。

      问不出,檀翡便自己去找:“让开。”

      朱生钱紧紧把住门板不让,听外头上值脚步渐杂,不敢高声:“凡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何苦往自己身上背债?非月,你就不能当做听不到看不到不知道这件事吗?”

      檀翡轻声:“不能。”

      其实无须开口,朱生钱早从檀翡眼中看出答案。檀翡长吸一口气,力图平心静气道:“秦姻被冤入狱,她妹妹昨日便拦到我马前。”

      朱生钱眼睛一下睁大。檀翡继续说:“若是昨日没有下雨,马跑快些,蹄铁就会直接从她身上踩过去。一条人命摆在眼前,你让我怎么听不到看不到?”

      朱生钱松开手,脑袋嗡嗡发昏:“怎会、怎会如此?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竟会——没事吧?人没事吧?”

      “目前没事。”檀翡用一种令朱生钱心头发凉的目光看他一眼,拂袖就走。

      “等一等!”

      朱生钱面色挣扎,来回踱步,终是握拳一砸,放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回身去桌后插书卷轴的大缸埋头翻找,满满当当里抽出一卷,打开,卷里赫然夹着两张薄纸。檀翡上前抢过一看,正是秦姻那份卷宗。

      “这几日你连轴转忙盐务收尾,昨日我一见这卷宗,便知你一定要管。只好藏起来别被你看到,想着能拖几日是几日。哪成想——”朱生钱抱头萎靡,而后一下跳起,“非月,我为你做到这等地步,你总不能反告我一则私藏卷宗吧?要真是如此,我也没辙了。”

      檀翡粗略看过两张,抬头,郑重道:“行俭兄,我要多谢你。”

      朱生钱忙摆手:“多谢不必,你不怪我就好。”

      回看檀翡手中,与卷宗叠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签字画押书。写字的自然是牢狱里协旁审犯的师爷,将所审犯人罪行一一查证,据实写出。

      至于怎么审的,审出与写下的是否对上,是否当真查证属实,檀翡无从得知。一目十行,看到画押书最底下一枚指印。

      鲜艳的红色印泥干涸在粗糙纸面上,按在左下角。这个指印不规整,往右拖出了一抹浅淡的花印子。据檀翡几年县中审案来看,更像是画押人被强行按住、用力挣扎之下按花的。这个指印不符合牢狱规章,审问的人约莫是嫌麻烦,或是认为审核不会为这等鸡毛蒜皮浪费时间,草草交了上来。

      缉捕、问供、定案、关押,竟都发生在短短一日间。本该按照规章行事的人胆敢如此,原因不难猜测。而事情闹到这等地步,追根究底,却也跟檀翡脱不开干系。

      朱生钱在旁道:“你说她是知己,多少人冲着你檀非月的面子去捧她的场。好么,真把她捧得风头无两。结果她得意了,忘形了,就敢往人脸上扇巴掌!你可知,被她扇巴掌的是谁?”

      檀翡不语,指尖摸过印泥,思绪翻涌。

      卷宗上已将案发经过、行凶者与受害人记得清清楚楚,案发主因就是那个巴掌,行凶的自然是秦姻,受害的,便是朱生钱口中的这位谁。

      说白了,秦姻这事不至递交刑部,更不至关监。

      经由地方到刑部的案子多如牛毛,如果件件都要开堂问审,衙门官差也不用回去睡觉了,威武声能从鸡叫喊到隔日鸡叫。同理,若是个个都要关监,牢狱里早已人满为患。

      所以,事分轻重缓急,罪也分,牢狱不是人人都能进得。除非触及重刑。笞、杖二刑可由地方自行处断。到了徒、流、死,或者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这等让全城菜市场都开不了市,则须过地方到京司重重复核,再择往三司会审、圣意裁决等。其余芝麻小事,诸如东家丢了只鸡,西家少了袋米这些,便以调解私了为主。调不过怎么办,继续调,调到行为止。

      秦姻动手打人这事,充其量就比偷鸡摸狗大了一点。关键是挨她巴掌的人,不想她好过,硬是往牢狱腾了个地,将秦姻关了进去。便来到了徒这一刑,以致卷宗从府衙递到刑部所属清吏司,让檀翡今天拿到。

      檀翡看完,道:“不能交上去。”

      “又能如何?”朱生钱叹,“关进去容易,放出来难。”

      落下案底是其一。其二,牢狱,说是关人,实则比之猪圈鸡圈还不如,鸡还能出来太阳底下溜达溜达,犯人敢出来溜达,罪加一等。且牢狱多是重重高墙,更有设在半地底甚至地底,常年不见天日,鼠虫横行,便溺遍地。人往乌烟瘴气的潮地呆上片刻便浑身难受,多呆几日满脸灰败遍身霉味,若是关上十天半个月,必遭一场大病,重则落下病根。

      离事发,已经过去三天。

      卷宗如今已到刑部,驳回则再审,平允则交由大理寺、都察院复核。说是复核,然而到了这一步,基本就是盖棺定论,翻案者寥寥。这位谁,既能将人送进牢狱,自然打通各方,保证平允,来个板上钉钉。

      时间紧迫。

      朱生钱情急之下,直接伸手罩住砚台,不让檀翡沾笔毫,道:“这里不比你从前当知县,凡事飞签可成。这里是酆阳,是刑部,头上多少座山啊。总还有别的法子可走,你不要着急,且容我再想一想。”

      檀翡提笔的手稳稳悬空,不动摇分毫,一如她看来的目光:“行俭兄,倘若此事不因我檀非月而起。面对这么一份矫揉造作、疑点重重的卷宗,你当如何?”

      朱生钱怔在原地。

      檀翡以笔杆轻易推开他虚拢的手,“切莫因我,害了自己的本心。”

      蘸墨,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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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明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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