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

　　他独自站在河岸上，望着那他从出生起就望了无数遍的大河。那河水始终不急不徐，但和以往不同，现在这条河里的河水非常的干净清澈。河水里一条鱼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依旧生长得欣欣向荣。他看着归流河，耳边不断地传来重建城池的声音，以及那些吞吞吐吐艰涩发出的生字声：你、我、人……
　　静兰是个好老师，她把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教给了那些孩子，让他们学着她的模样穿衣吃饭说话，他们早就不再互相残杀，战斗里建立起来的情谊将他们的血脉紧紧相联，筑起一座比任何城池都坚固的堡垒，使他们彼此友爱真挚坦诚。他们就像静兰一开始那样求之若渴地学习着，同时重建城池，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天地安详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这样下去，他们也会和曾经的我们一样，建立起一个新的城池。他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任自己的思绪徜徉。如果不管他们，他们依然会活得很好，他们会逐渐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成为这里的主人，学习、成长，具备生活所需的一切技能，渐渐建立起新的文化，立下新的规矩，成为自己的传统，为这城池带来新的生机。他们的后代将在这里繁衍生长，逐渐忘记他们祖辈的事情，忘记他们生活的城池脚下有着以往的废墟，他们会世世代代地把自己当作——对，从一开始就当作是“人”吧！
　　他望着眼前那和梦里格外相似的碧水，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归流河每到七月总会漫水，为什么归流河里从来没有鱼，以及，我们是从何处来，将往哪里去……
　　他听见风里远远地传来静兰呼喊他的声音，一声一声地近了。她已经成为首领，在他面前却仍然是个片刻也离不开他的小女孩。一时半会见不到，便要到处来找。
　　他笑一笑，转头看看他一辈子生活的城池，一辈子也没有走出去过的城池，它曾是个牢笼，现在却在他的身后了，他已经不再属于那里。
　　他一步步，一步步地走进归流河里，向河中心走去。清凉的河水冰着他的脚，他的腿，直到了他的腰……
　　“爹爹，爹爹，你在哪里？”
　　归流河，你的源头在哪里？你的尽头在哪里？
　　“爹爹……”
　　他的耳朵蒙进水中，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慢慢张开眼睛，多么熟悉的景色，碧绿清澈的水一望无垠地铺展开来，轻柔地托起了他，将他慢慢地拉到它的怀里去，他离那里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熟悉，他想起自己的血脉里，那非常古老的一支曾经在那里悠悠醒来，它们现在正在他的耳边唱着用血脉记忆的歌，他的眼前仿佛有一条路，看上去没有尽头，但他知道，那终点其实就在那里，他正要回到那里去，不管隔着多么遥远的岁月，不管在那期间身体起了怎样脱胎换骨的变化，也终究要回去……在水里生，在水里死。
　　他在慢慢地下落，下落，却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深，他试图划动自己的手脚在水里游弋，但始终无法前进，他只有这样落着沉着……他一点也没觉得憋闷和难受，像鱼一样能够自如地呼吸。眼所及处都是碧汪汪的一片水，那柔柔的波粼粼的光拂得人心里痒痒的，昏昏欲睡，在他快要合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他忽然看到周遭的碧水里，沉着无数的尸体，它们有的已经化为白骨，森森然地支着臂膀；有的却还残留着一些皮肉，甚至还有的能看出生前的模样。它们就在他周围同样地荡漾着、漂浮着，轻轻触碰到他的身体。然后他看到那张总是会不时浮现在脑海里的秀丽的面容，她的秀发散着，宛如水中悠然舞动的水草。
　　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他明白了那最后一个疑问：那些曾离开城池的人们，为何都一去不回……
　　他安静地微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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