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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阿九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萧府,“咚”地一声撞开了书房的门。“丞相!他的声音里尽是慌乱与无助。
“阿九,素日你惯是慌慌张张的,怎能成事。”
萧何的声音,寡淡的平静里多了一点温和。在他膝上,婴儿阿漆甜甜地咬着自己的小指头,嘻嘻地笑着。
“把门关好。”
阿九看看那襁褓中的婴儿,又看着一脸笑意哄着他入睡的萧何,那一瞬间,滚烫的泪夺眶而出。
“丞相……”
“是个男孩……才刚满月大……”
萧何托着阿潆肉嘟嘟的脸颊,他的双手颤抖了。阿潆黑亮的双瞳里泛着水光,照旧添了些澄澈,他想起了他父亲年少时的那双熟悉的眼睛。
“……阿潆,来,和小叔打招呼。”
“丞相……”
阿嗦嘻嘻笑着,突然一滴泪落在他的额头上。婴儿歪着头,好奇地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注视着萧何。
“对不起,阿潆。”他的声音很轻。“……对不起。”
“丞相……”阿九的哭腔带着心痛,“为何自责?丞相聪明一世,现在怎会如此糊涂?丞相明里背负着朝野上下无数的非议和卖友求荣的骂名,暗中独自承受着欺君罔上,苟徇私情的所有风险和罪过……他淮阴侯不过是自寻末路,自取灭亡——您的话已劝尽,他的子嗣……与您何干?”
“是我欠他的。”他喃喃道,闭上眼睛,泪水再不受控制地溢出眼框,“……是我亏欠他的……”
“丞相……您早料到了……对吗?”阿九颤巍巍地呜咽着“……您什么都料到了……”
当吕后逼迫他拿起那封情报时,他明白淮阳侯冤死已成定数;当他暗中示意蒯通时,他笃定蒯学士在听闻噩耗的那一刻定会醒悟;自他将请帖放置在韩府桌案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韩信于情于理定会只身赴宴,离开韩府的路上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心如刀绞,可他再无回头路可走;当他看到刘邦得知韩信己死,嘴角下意识露出的笑,他心寒彻骨。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他辅佐的主公,他侍奉的陛下,这一次,也没让他失望。
无需多言,萧何抬首望向正在用袖口擦拭眼泪的阿九,眼里突然生出了祈求,
“阿九,带他走吧,就今晚。”
阿九的身躯一震,扑下身来死死拉住萧何的衣袖,“丞相……阿九侍奉您已有八年……”
“阿九,你资质尚浅,却聪慧能干,又能懂我心事……韩潆交付给他人照料,恐我难以心安……”萧何蹲下身来,以诚挚的眼神望着他,摸了摸小厮的肩膀。
“丞相,小人……”
阿九哽住,他低下头去,强忍着泪水。
秦末战乱,天灾肆虐,祖业破败,他随着家人流亡而走散,几天没有进食进水,被毒辣的日光晒得昏死在不知名的街上。可能是他福大命大,昏迷中听见有护送粮车的官兵吆喝着,求生的欲望让他动弹了下。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他惊醒,强撑着坐起身来。“这人还活着呢!”听见旁边有人喝道,“丞相让我们给你些干粮!”
他头晕目炫,隐约看见众多士兵身后,一驾,车内,一张柔和面容正望着他。“大人……小的愿意跟……跟着……”光是叫喊就用光了他所有力气,“小的愿意……”
那人笑笑,放下了车帘,“让他上来吧。”他迷迷糊糊地被抬上了车。自那之后,他一心一意地侍奉着丞相,把萧府内的财务管理得井井有条,成了萧何身边最机灵的随从。
“阿九,带他走吧,越远越好…”阿潆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萧何最后轻抚了下他的脸颊,
“离开这个纷争之地……别再回来。”
“丞相,小的领命。”阿九的泪流了下来,“以后的日子,丞相……多多保重身体……别再熬夜修书了……”
“……车子已经备好了,停在后院。我差了一些可信的家仆,将车队伪装成城内富商一行人马,护送你们离开长安。“萧何最后,静静吩咐道,
“等阿潆渐渐长大,便将他你最为拿手的经商之道教与他,日后盈利,便不至于受饿受困。”
“是……丞相还有其他吩咐吗?”
“等阿潆成年那日,便告诉他,”萧何顿了顿,那脸上的笑容不知是欣慰还是苦涩,“他的父亲,是曾纵横沙场,傲世称雄的楚王韩信。”
“……事不宜迟,上路吧。”
他双手将婴儿放到阿九怀里,转过头去,坐在桌案前。
身后先是静默了一会,匆匆的脚步声才渐渐从身后消失,后院里传来马声嘶鸣、车轮辗动的声音后,一切又渐渐归于平静。
萧何轻轻地拾起案上未修完的仓薄,又放回原处,叹了口气。
他缓缓起身,推开窗,月色盈满室内。
一行车马己远得不见踪影,那一瞬间,他心中背负的重担似乎终于落地。已经干涸的泪水,突然决堤倾泻。
他倚着窗,月光没有照拂在他的脸上。他没有失声呜咽,没有神情激愤,泪水洗涮着他幽黑的双眸里,时而平静、时而汹涌的痛苦。
每当抉择时的回忆浮现时,他都会重新亲历一次撕裂般的剧痛。
不幸疼痛堆叠了名为背叛的罪证,却唯独不会把他变得麻木。
……
厅堂内,烛火暗淡,屋外正阴雨淅沥。
萧何摘去斗笠,神色担忧地坐下来。
在他面前,早早有人置好了一盘棋子,主人坐在他面前。轻轻摇着茶盏,那人眉目分明,鼻梁硬挺,髯须青黑、气度不凡。
“子房,今日一叙有要事请教……”
萧何刚开口,却被张良打断,“唉,丞相,子房已闭关数年,整日里焚香弹琴,求仙问道,世间俗事早己不悉知,”张子房笑了笑,“丞相见谅。”
“子房……萧某…… ”
“今日丞相不是来与在下对弈的吗?”张良递了盏茶去,放在萧何手边:“素日,伴在下左右的皆是些世外散人,闲云野鹤,今日一见,子房倒想见识一下丞相的技艺了。”
萧何在沉默中叹了口气,“……子房先请。”
“承让了。”张良夹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中央。
两人无言地对弈着,萧何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却被张良追截围堵,逼入险境。
“子房棋艺高超,萧某认输。”他有心无力地将手里握了许久的棋子放下,似是要站起身来。
“丞相且慢。”张良摸着胡须,声音一沉,“丞相……您这盘棋,还没输呢。”
萧何的眼神内敛起来,暗淡的烛光在他双眸里跳动着。
“子房以为,如何赢得?”
张良指着棋盘上的一处,淡淡发问:“此子前有阻隔,后有追杀,囿于一处,丞相为何不忍弃之?“
“……既入死局,弃之奈何?”萧何拈眸,他的眼里泛起泪光。
“弃棋之举,乃是不得以而为之。”张良轻轻地摇了摇头,“既己入局,不过尽己所能,舍其一而求其存。”
“……别无他法?”
萧何的声音很轻,他太渴望一个否定的答案。
“丞相。”
张良望着萧何的双眼,惋惜地叹了口气,“蹰躇不定,并非良策;于心不忍,终要受制于人,将错再错,直至满盘皆输。
“……子房……棋盘之上,即便仅有一颗白子,就仍存可胜之机。”萧何喃喃道,沉思了许久,他低下头去,
“子房棋艺,今日萧某领教了。”
“其实得胜之法自在丞相心中,”张良品了口茶,他清亮的双眸闪动着,“得胜与否,全凭丞相是否愿做。”
察觉到对面的目光,萧何抬起头来,衣袖中他的双手十指相扣着。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真有一日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张良放下茶盅,凑近了萧何,“谨记无论选择走哪一步棋,”他的声音低下来,黑色的眼睛里盈着暗淡的光辉,
“丞相——落子无悔。”
……
月亮渐渐升高,月光刚好照到书房内悬着的一把破旧的木剑上。
萧何坐在塌上,望向窗外,听着远方的宫殿中传来庆功宴悠悠的管弦之声,他一夜无眠。
高祖驾崩后,他渐渐退居朝堂之后,年迈的无力和随之而来的疾病毫无征兆地压垮了他。
他虽深居府邸,却也能知前朝之事。
先帝在位时以分封之制制衡地方,近年来同姓异姓诸侯王的势力逐渐瓦解。
当年一起打天下的文臣武将、皇亲国戚,有则疲于奔命尽心尽责,有则沦为叛贼身败名裂,安享晚年的少之又少。
新帝即位,吕后垂帘听政,不可无人辅佐,恰巧那日陛下经过萧府,向他透露有意提拔曹参为相的想法,他欣然同意。
新法己立,经济复苏,内外肃清。
大汉王朝的根基渐渐稳固,一切暂无后顾之忧。下一个盛时之景应是指日可待了吧,虽然他应是再难见到了。
曾几何时,他总是想去长安以外的地方看看,可他明白终是希望渺茫。
不只一次,他梦里总会出现那熟悉的寒江上飘散的烟雾,清冷的江风,澄澈的月光。
还有一个熟悉的黑衣少年,勒住疆绳,向他回望。
END
题尾词一首,名曰《无双》
一朝夕知遇臣良,青丝戴冠、锦衣长。山河皆予长枪,名震世,初捷陈仓。笑问此间谁与量,连战必胜,攻取无双。
叹世间难诉忠肠,飞鸟尽去,良弓藏。千秋成败荒唐,泪两行,血染未央。无悔相顾夜溪上,寒江冷月,风萧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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