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

作者:山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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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冬


      随着预产期的临近,小沉认为该整理一些带到医院里去的衣服和个人用品,可是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竟把这件事拖了又拖。当这一天下定决心并告诉女儿阿韵说要整理行装时,女儿竟说出了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会说出的话:“妈妈,我认为不单只收拾你的行李,我与弟弟的东西也该收拾,因为弟弟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我又必须留在医院照顾你,没法家里、医院两头跑。”
      小沉怀着惊诧而又佩服的心理暗暗打量眼前的女儿:她发育得比较迟,尽管十一岁了,个子却比同龄人还矮半个拳头。当她像眼前这样蹲下来将要带走的衣服放进敞开在地板上的行李袋时,她交叠在一起的手臂、双腿与弓着紧贴着双腿的背脊,看起来细小得就像蹲伏在荷塘里的一只青蛙。她的明亮而有神的双眸看起来如蜻蜓般大而机警。她的肤色白得胜似中秋节潮汕地区的云片糕。据说“万源斋”的云片糕揭下一片可卷成戒指,舔一舔不会留渣。如果用一根湿润的舌头舔一舔女儿那一层蒙在骨骼之上的洁白如糕点的皮肉,必定也不会剩下渣吧。小沉不能不惊愕自己出格的联想,她赶紧刹住浮想联翩、不着边际及至荒唐不经的想象,静听自己腹中胎儿的动静。
      才整理好衣物的第三天,上午十时许,小沉便出现阵痛。阿韵将装成两个大背囊和一个手提包的行李这样分配:她与弟弟各背一个背囊,她一手提那个手提包,另一手扶着大声喊疼的母亲一步步走下楼。她还一边给弟弟下达命令:“小兵,你跑在前头到街上拦一辆人力三轮车,不拘多少钱都行,让妈妈一下楼就能坐上车。记得,贵一点也行,不要讨价还价!”
      小兵接受了命令,弓着被沉重的背囊压弯了的腰,像只落水的昆虫似的在空气中使劲划动着双手,朝街上跑去。
      两个小孩终于七手八脚地将阵痛的孕妇弄上了人力三轮车,车夫等了片刻,不见有大人随行,吃了一惊。阿韵急切地请求车夫马上开往妇幼保健医院,不要耽搁,不然也许会弄出人命。车夫被人小鬼大的阿韵吓着了,但觉得言之有理,便立刻埋头使足力气,踩着脚踏板向医院驶去。
      孕妇一路声嘶力竭地喊着“痛哟!痛哟!”引来路人惊异的回首与同情的目光。
      到了医院,医务人员看到这个没有丈夫或任何成年人陪同,只有两个年幼尚不经事的儿女追随的处于临盆状态的孕妇,当机立断地决定先将产妇送上手术台,再补办相关手续。
      小沉尽管躺在手推车上痛得大汗淋漓,却想仰起脸对古道热肠的医生说一句表示感激的话,但话未说出口,已化作滚滚热泪,由汗腻腻的脸颊往下滑落。几乎就在同时,她想起自己的丈夫此时正在四面高墙的牢狱中,为他自己的错失和罪行付出惨重的代价,让一个通常有丈夫陪同的情况,却由她独自面对。她的心情顿时转作凄楚。可是还来不及让她体会这无尽的凄凉的况味,阵痛如涝灾时泛滥的洪水,浮荡着由上游带来的淹死的家蓄与连根拔起的两岸的树木,浩浩荡荡地向她的身体里由内而外寻找出路。她成了一道被动地承受一切痛苦的河床,她痛不欲生地嚎叫着,十指痉挛地像鸡爪一样握成一团。她不停地呼号着,汗水如骤雨淋湿了白色的枕头,跟随手推车奔跑的护士不停地用毛巾擦去产妇满头满脸的油汗。
      她感到有一团带血的肉,像一个喷薄欲出的太阳一样由她的体内冲出来。一声新生儿响亮的啼哭传到精疲力竭的产妇耳边,她的唇边浮现出一丝虚弱的笑意,昏睡了过去。
      当小沉再度恢复意识时,她看见护士将襁褓中的男婴轻轻放在她的身边,阿韵和小兵乖巧地静候在疲惫的母亲身边。
      正像这个地球上有氧气的地方也有氮气,在这个世界上有正人君子的地方也有小人作祟,护士长走进病房,见小沉已经醒来,便不失时机地说:“你们快到收费处缴交费用吧,不然丁医生将因自己为病人打开方便之门,违反院规而受到领导的严肃批评。”
      小沉想到身上的钱在昨天付给人力三轮车夫后便所剩无几了,她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阿韵装出天真活泼的模样,用甜润愉快的童音说:“我爸爸去美国视察,明天就回来了。”
      护士长立刻装出笑脸,讨好地对这母子三说:“那么明天再缴款也不迟,你们好好休息吧。虽说是顺产,但体力消耗也是挺大的。”
      护士长走了,小沉惊讶地望着女儿,似乎认不出这工于心计,说谎脸不红、心不跳的小女孩竟是自己所生所养的女儿。但阿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她刚才只不过喝了一口水,而不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替母亲解了燃眉之急。
      夜降临了,除了小沉,每一位产妇几乎都入睡了。由于病床没有住满,护士长同意让“明天就要从美国视察归来”的贵人的孩子暂时睡在靠近他们母亲的空病床上。月光下的小兵像一头小猪一样呼呼大睡,阿韵却侧着身子,精瘦的手脚交叠着,瘦得像一只青蛙。她用爱怜而又害怕的目光凝视着女儿,因为在这个小女孩身上,有一种她不了解、不习惯的东西正在积聚与萌发,变为主宰这个人的灵魂的主导力量。她知道是环境造就了这种性格,而她身为母亲却无能为力去为女儿打造一个更适于一个孩子健康成长的环境。
      她的心思又回到无力支付住院费用上。
      但她无法集中自己的精神,她的注意力是不受控制的、涣散的。她想起在她小时候,母亲不止一遍地为她们姐妹三讲起过三老姨生产的故事。三老丈原是一家小报馆的编辑,报馆解散后,他便以替人写家书与状子为生。在这样贫寒交迫的家庭,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降生。似乎是苍天存心与这个穷困的家庭开玩笑,每次三老丈送妻子到医院生产,总是无力支付住院费,于是将一封洋洋洒洒的感谢信留在床头,便趁着夜色的掩护,带着三老姨仓惶逃离产院。
      故事听到这里,三姐妹总是纷纷发问:“三老姨住的是同一家医院吗?”
      “这个不清楚哟。也许是不同的医院吧,不然怎么可能故伎重演却屡屡奏效呢?”母亲每次讲到这里总是忍者笑意说。
      于是姐妹三人捧腹大笑:笑的是老三丈解决问题的滑稽而独到的方法,并不是他们的困窘。
      此刻忆起这个老掉牙的笑话,小沉不胜感慨地想:曾经降临在三老姨身上的命运,如今不是降临在自己身上了吗?
      她在床上思前想后,辗转反侧,直至黎明前极度疲倦的她才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在半醒半睡的薄醉中,小沉感觉有人影在病房中走到。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意外地看见气岸姐姐的身影。阿韵机灵地与姑姑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蹦蹦跳跳地来到母亲身边,说:“妈妈,姑姑已替我们结清住院的一切费用。现在我们随时都可以出院回家,谁也挡不住我们了!”小沉听了也大喜过望,想不到日夜苦苦折磨她的难题,竟这样顺利地迎刃而解了。她望着气岸的姐姐含泪说:“你的雪中送炭我终身难忘。倘我日后有机会,定当报答!”
      “你能好好照顾气岸的三个孩子,让他们健康成长,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气岸的姐姐也动情地说。
      在大家即将走出病房的时候,阿韵忽然大声说:“等一等!”大家不禁吓了一跳,都停下了脚步。阿韵像变魔术一样从行李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干毛巾,让她妈妈低下头来,扎到她的额头上。姑姑见状夸奖道:“难为这孩子年龄这么小,却想得这么周全。只是她如此早熟,难免叫人心痛。”
      从医院回到家的这一天起,年仅十一岁的阿韵便挑起买菜、做饭、照顾家人的重担。
      早晨醒来,枕在枕上睁开双眼的小沉发现婴儿哭了,正打算起身察看他是不是尿湿了,可是小兵抢在妈妈前头,抱起婴儿来说:“妈妈,姐姐交代过了——你躺着,由我来给弟弟换尿布。”
      小沉笑起来,担心地问:“你会吗?”
      “会。姐姐手把手教过我好多次啦!”他自信地说。
      于是小沉重新躺下,看着小兵以在他这个年龄难以置信的娴熟的手法给玩具般的小弟弟换尿布。婴儿感到舒服了,停止了啼哭。小兵又用温开水冲泡了半瓶牛奶,一边喂弟弟一边说:“姐姐吩咐过了,弟弟每一次大小便之后都要喂一瓶奶,这样弟弟才能快快长大。”
      “小弟弟换下的尿布你怎么处理呀?”母亲问。
      小兵说:“姐姐说将它们浸泡在水桶里就好,她干完厨房的活便去搓洗。”
      显而易见,女儿将一切都考虑到了,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小韵懂得真多呀!”小沉感叹道,同时又觉得女儿比同龄人明显的早熟,不免令人痛惜。
      这时传来钥匙打开门的轻响,小兵将婴儿放回小床,说:“我去帮姐姐拿菜。”便趿着拖鞋飞跑出去。
      由姐弟轻声的交谈、厨具轻巧的碰撞声、开炉具的声音,小沉猜测到今天女儿买了些什么菜,在哪只锅里炖母鸡,又在哪个鼎里炒春菜。这时忽然传来阿韵压低声音的一声惊叫,小沉知道一定是出什么意外了。她焦急地跳下床,跑进厨房。只见阿韵举着一只手。
      “妈妈,姐姐的手烫伤了!”小兵立刻报告说。
      小沉马上拿出家庭药箱,取出美宝伤湿膏,将这种带着浓浓香味的药膏涂抹到女儿发红的手指上。
      “阿韵,你知道妈妈看见你因做家务而受伤,内心有多欣慰又有多心疼吗?”小沉泪光闪闪地说。
      没料到倔强的小女孩冷不丁抛出一句话:“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两个无辜的弟弟。”
      小沉像不提防被一条蛇咬了一口一样,惊愕而害怕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由于小沉的奶水不够,家中又没有足够的钱继续买奶粉,婴儿满两个月之后,便改喂山药糊和米糊。而这些,都是阿韵用家中的榨汁搅拌机自行制作的。
      这一天是探监的日子,出门之前免不了一番忙乱。首先是把米糊装进保温瓶里,预备宝宝路上饿了时可吃。然后带上干爽的尿布,在阿韵的帮助下用一条长而结实的布巾将宝宝绑紧在母亲身上。出了门不久,婴孩就因母亲走路时有节奏的颠动而熟睡了。
      上了公交车,车上满满当当都是人,但一位看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看见小沉背着婴孩还带着两个小孩,立刻起身让座。
      小沉坐下之后,不敢将背往椅背上靠,怕挤压到婴孩。也许是车上人多声杂,也许是大家口中呵出的热气,婴孩上车不久便醒过来,“哇、哇”地不停啼哭着。小沉不住地轻轻摇晃背上的婴孩,希望他能安静下来。可是婴孩的哭声越发势不可挡。
      “也许小弟弟尿湿了,看来只能在车上给他换尿布啦!”小沉无可奈何地对阿韵说。
      “我来帮你。”阿韵乖巧地应道。
      阿韵帮母亲将小弟弟从背上解下来,让他平躺在母亲的大腿上,从大布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尿布,铺在小弟弟身下的同时将被他尿湿的尿布拉出来,放进一个塑料背心袋里系好,再放入大布袋。最后将小弟弟重新用长布巾在母亲背上绑牢。
      忙完这些的时间,公交车不觉已驶近终点站,许多乘客纷纷下了车,车上的空座位多了出来,阿韵和小兵都有单独的位子坐。
      小沉打量着车上所剩无几的乘客,发现一个穿着朴素的棕格子布衣服的老婆婆也在打量她,她不好意思地扭头望窗外。
      老婆婆开口了:“大姐,你是到监狱里去探望亲人的么?如果我猜错了,你可别生气。”
      小沉吓了一跳,想:难道自己身上戴着什么特别的标记?但她还是如实回答道:“是的,阿婆。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已经是倒数第二个站了,而你们还没下车。到了末一个站,可就只有监狱啦。况且你拖儿带女的,所以我猜你们是为探监而来的。”
      “苦命呀——”小沉叹息道。
      “苦命人怜悯苦命人。我的儿子也曾是那座监狱里的犯人。每个探监日前去探望儿子的滋味我也曾一度尝过。”老婆婆满脸皱纹的脸上流露出深切的同情。
      “你儿子如今早已刑满释放了吧?”小沉问。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意外,算来他已刑满释放十一年了。”
      “发生什么意外了?”
      “他一时犯了糊涂,越狱逃跑,从围墙上摔下来死了。”老婆婆眼泪汪汪地说。
      “太可惜了,留下你这么个老母亲!”小沉哀叹道。
      “所以我如今常常坐这路公交车,到终点再坐回去,作为对儿子的缅怀。偶尔像今天这样碰上也是去探监的人,我就禁不住和他们攀谈几句,一聊思念之情。”老婆婆泣不成声地说。
      一席话说得车上的人——不管是不是前去探监——都淌下同情的热泪。
      到了会见室,气岸坐在玻璃幕墙后面,虽然清廋却精神饱满。小沉将婴儿从背上解下来,让他在台面上跳动。婴孩以为母亲逗他玩,便张开无牙的嘴巴欢笑着,在母亲双臂的抱持下,激动地跳跃和踢踏着,同时用小手“砰砰”地扑打着横隔在室内中央的玻璃幕墙,对着墙后的激动得满脸热泪的父亲“咿咿呀呀”不成腔调地叫着。
      “给你的小儿子起个名字把。”小沉说。
      “凯歌——祝愿他能唱响自己生命的凯歌!”气岸说,“我花了好几个不眠之夜才想到这个响亮的名字。”
      “游凯歌——真是好名字!”小沉重复了一遍,赞同道。
      婴孩被重新绑在母亲背上,轮到小兵与父亲交谈。小男孩过于激动,想起平日里受的苦,天真地以为只要父亲重获自由,回到家人身边,如今这种痛苦的日子便能熬到尽头,于是捏紧拳头不住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回家?”问得气岸羞愧万分地低下了头。
      小沉将情绪激动的儿子拉到一旁,一边对丈夫夸奖阿韵是如何出色地完成买菜、做饭及照顾小孩的重任的,一边将阿韵推到父亲跟前。她很担心犟脾气的女儿此时对父亲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但是女儿只是用复杂的眼神望了望父亲,说了一句还算得体的话:“爸爸,我们在家有三口人,能互相照顾;您在这里边只有孤身一人,要照顾好自己。”
      民警宣布探监时间到了,大家依依惜别,重又淌下感伤的泪水。
      清晨气岸醒来,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不是身在家中而是身在牢房里。他本想唤妻子给他拿那件蚕丝棉的睡袄,幸而这模糊的意念没有化作声音溜出口唇,不然岂不会招来狱友一阵无恶意的嘲笑?
      他瑟缩着身子将破旧的夹棉风衣穿在身上,双腿套在加厚的牛仔裤里仍冻得瑟瑟发抖,再套上表明他的囚徒身份的看守所背心。当他的手浸进比冰霜还要冷的洗脸盆里的水时,他感到十个指尖一阵疼痛,仿佛有十条小蛇沿着他的十指往上爬,边爬边啃噬他的骨肉。
      在劳动室里用金属条与塑料组装晒衣夹时,他再次感到十指冷得完全不听使唤。
      这一回小沉拖儿带女来探望他时,他罕有地向妻子提出要求:“阿沉,下回来时给我带一双手套行吗?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我的手都快冻僵了。”
      “行,下次我一定带来。”小沉用力地点点头说。因为丈夫自入狱之后是极少向她提出什么物质需求的,所以可见他真的是很需要一双手套。
      回到家,小沉翻箱倒柜,却不能找到丈夫的手套。她依稀记得丈夫有一双羊毛和一双皮革的手套,但是丈夫入狱时带去了一部分衣物,另一部分在匆促的搬家中途丢失了。每个月气岸的姐姐都会给予她一些接济。每个月对于各项支出,她总是三思而后决定支付还是不支付,但即令如此,到了月底依然抓襟见肘。现在正当月底,连买菜的钱都一减再减,几乎要用酱油拌稀粥度日了,又何来给丈夫买毛线手套的钱?
      这么一想,小沉陷入了沮丧与哀愁之中。她后来想到也许可以自己用毛线给丈夫织一双手套,这样就不必花钱了。但是机织的毛衣是无法拆成线团的,只有手织的才可以。小沉仔细地找遍了衣橱,只找到一件天蓝色的手织羊毛背心。但这件背心是很有纪念价值的——它是去世多年的母亲生前给她织的。但在这无计可施的关头,她只有心头默念着祈求母亲宽恕自己,动手拆开那件羊毛背心。
      她织到凌晨一点多,终于把羊毛手套织好了。天亮后,打发阿韵上学校、小兵上幼儿园之后,她就将婴孩用布巾绑在身上,坐公交车给丈夫送手套去了。
      当气岸由负责检查的民警手里接过羊毛手套时,尽管他纳闷为什么妻子不把他现成的手套送过来,但他明白手套是妻子连夜织出来的,而且天一亮就带着嗷嗷待哺的婴孩送到他手里,这份体贴和关心深深地感动了他。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还是一再地举起因做手工而长茧子的手抹去眼角渗出的热泪。
      当小凯五个月大的时候,小沉不得已把孩子寄托在邻居一个老婆婆手里,自己回原来的幼儿园上班,挣得一份工资,强似每月羞愧难当地从姑姑手里获得无偿的接济。
      看管小凯的老婆子是个经验丰富而又狡猾的老人。当每天早晨上班前,小沉把小凯送到老婆子家时,她总是夸张地把小孩抱在心口,不停地颠动着,口里“小宝宝、小宝宝”的乱叫,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小沉一走开,她立刻将小孩放进一辆圆形的塑料学步车里,又在小孩手里塞一大片白萝卜脯。萝卜脯带有咸香味,吸引孩子不停地舔它。就这样,老太婆只有在他吃喝拉撒与睡觉时才将他抱起来,其余的时间任由他在学步车里闹腾。
      老婆子还是个不论巨细,贪得无厌的人。她对小沉说她平日闲暇时,也收集废品卖给废品回收站,挣些零钱补贴家用,让小沉把空油罐等瓶瓶罐罐给她。小沉为了节省,油用得少,许久才有一个空油罐,老婆子便有意见,唠唠叨叨地说:“还是住七楼的大姐慷慨,三天两头给我旧鞋柜、旧风扇,中秋前夕还送整盒的月饼给我。”小沉听了,知道老婆子是在埋怨她小气,但孩子寄托在她手里,被嫌弃了也只能佯装不懂,陪着笑脸。
      有一天傍晚去接小凯时,她手里提着两个咸鸭蛋,不想被老婆子看见了,她贪得无厌地说:“我今晚正好煮了白粥,正愁没有合适的开胃菜下饭,一见你的咸鸭蛋,就来了食欲。你就送给我老人家一颗吧。”
      老太婆这样老着脸讨,小沉说什么也无法拒绝,只得顺水推舟地将一枚咸鸭蛋留了下来。
      老太婆忽然换上一副笑脸,讨好地说:“我一定将蛋黄留下了,明天你的小宝宝喝米糊时,我用咸蛋黄喂他。你看我把他喂得胖乎乎的,多可爱!你若把他交给没经验的人带,不仅瘦得皮包骨头,还隔三岔五的生病,多不划算呀!”她夸起自己来,从来不会脸红。
      小沉上完手工课,打算将教具送回教师办公室后就回家。
      她走近了教师办公室,里面人们的交谈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但还要绕一个圈,才能得其门而入。这时她听到中(3)班的阿丽老师的声音:“谁像她这么轻狂——妊娠反应想吃桃子,命令丈夫爬上树去摘。”
      她听到有人旧事重提,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小(1)班的小蝶老师接腔了,她说的是另一回事:“咦,今年冬天怎么不见她穿那件貂皮大衣?”
      “兴许是卖掉了替丈夫还债吧!”
      “她走运的时候也太过得意忘形了,穿着貂皮大衣招摇过市,仿佛这里是集市似的。”
      “喂、喂、喂,听说她前几天偷糖果呢!”阿丽的声音再度响起。
      “哇!真的吗?我不相信!”说这话的人并不是相信小沉的人品,而是刺激“知情者”将“小道消息”添油加醋地说出来,用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千真万确!”阿丽指天咒地地说,“她那天领了彩色软糖,给全班小朋友分完糖果后,还剩一小把,她用纸巾包了藏进自己的挎包里,带回家给她的孩子吃了吧。”
      “这是必定无疑的。她现在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钱买糖果给她的小儿子——可也不能偷呀!”小蝶摆出公正者的身份说。
      此时另一位老师插嘴道:“奇怪!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外掠过,似乎是鱼老师。怎么这么半天还不见她走进门来?”
      众人立刻陷入尴尬的沉默当中。
      因被揭穿偷糖果而一时间羞愧万分的小沉硬着头皮,走进教师办公室,装出对刚才同事们的风言风语充耳不闻的样子,径自归还了教具,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放学对其他女同事意味着放松、休整、娱乐,对小沉却只意味着另一场战斗的号角吹响了。她带小兵一起到狡猾而贪婪的老婆子家带回小凯,让小凯兄弟一起玩,她立刻系上围裙做饭、炒菜。
      菜越少越单调,孩子们似乎变得越饿越馋嘴。小沉真想如果天上下起金币雨,她要买回一整头猪,填满这三张无底洞似的嘴。
      吃过晚饭,阿韵不需大人吩咐便洗起盘碗来。之后她像个小妈妈一样监督弟弟小兵洗澡,她自己也洗了澡。于是姐弟俩坐在光秃秃而耀眼的灯泡下写家庭作业。
      九点一到,小沉轻声唤两个大孩子上床休息。阿韵有时会说:“妈,明天要考数学,让我多学习一会儿。”她将学业看成贫困生活中的救命稻草,想抓住这根稻草脱离苦海,开创自己的命运。面对如此好学、懂事而又自律的女儿,小沉唯有怀着复杂的心情应允了她的请求。
      这天小沉在琴房为小朋友们上了一节音乐课,用钢琴伴奏教他们唱《泥娃娃》。在音乐课将结束时,她即兴弹奏《友谊地久天长》这首经典名曲。
      刚才一直静静地站立在室外的穿一套笔挺的蓝西装的中年男子此时轻叩琴房的门扉,缓步走进来。就在小沉以惊愕的目光望着这位不速之客并不自觉地停止演奏时,班上一个小男孩指着陌生人骄傲地喊道:“他是我爸爸。我爸爸是钢琴演奏家!”
      “你好。在下是胡一举。”来人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
      凡是会弹钢琴的人,没有一个不曾听说过著名钢琴演奏家胡一举这个名字的,这名字可谓如雷贯耳。
      小沉惊喜而又谦恭地站起身,诚恳地说:“请大师指点一下。”
      “老师您过谦了。”胡一举谦让道,毫不推托地坐到琴椅上,弹起小沉刚才弹了一半的《友谊地久天长》。音韵圆润而悠长,宛若天籁。
      一曲终了,小沉激动地鼓起掌,小朋友们也自发地欢呼起来。
      小朋友们回教室等待家长来领回家。胡一举牵着儿子的手,与小沉攀谈起来。
      “完美的演奏除了高超的技艺,还需要完美的乐器。”一举说。
      “是的,幼儿园里的这架钢琴音色并不太好——但一个幼儿园能配备一台钢琴已经很不错了。”小沉由衷地说。
      “最近我从拍卖行竞买到一架当年为周旋伴奏过的钢琴,音色相当不错。”一举丝毫没有炫耀之意地说。
      小沉吃了一惊,问:“是不是在钢琴的左下角有一块飞鸽似的斑痕?”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一举惊诧地反问。
      小沉不想说自己当了那架古董钢琴七天的主人,说出来将会牵扯到太多的伤心往事。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听一个在拍卖行工作的朋友说的。”
      一举信以为真,便不再追问。
      一举毫不掩饰对小沉的强烈好感,身为鳏夫的他大胆而大方地展开对她的追求。他邀请她来饰演他的最新钢琴曲专辑《为爱苏醒》的MTV女主人公。钱对于当下的小沉来说,只要不是去偷去抢,她都不愿放弃获取的机会,而饰演MTV女主人公,能额外地得到一笔不错的收入。
      在MTV中,小沉必需穿上一袭宽松的曳地白色长袍,在崇山峻岭间飞奔,逃脱一头由电脑合成的似恐龙又似黑熊的怪兽的追赶。来到一处悬崖,“天使”无可奈何地纵身往下一跳,昏死在深涧中。一举扮演的钢琴王子找到昏迷不醒的天使,将她抱回自己在海滨的居所,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架三脚白钢琴上,然后他怀着深情为她弹奏一首又一首曲子。在爱的感召下,死去的天使奇迹般地苏醒了。
      导演选择风光秀丽的礐石岛作为外景拍摄地。这一天拍摄的是“死去”的白袍天使睡在白色的钢琴上。这一幕对于小沉的要求很简单,她只需放松地闭合双眼静躺着就行。
      她躺在钢琴上,一举就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在钢琴曲的间隙里听见他匀称的呼吸声。他的弹奏不仅如行云流水,而且充满了难以言传的深情,将她深深地陶醉了。她此刻多么想抛下儿女,与这个功成名就、对她爱慕之极的男人双宿双飞,让世俗的谴责与非难都见鬼去吧!
      另一个男人的影像闯入她的脑际。这个男人过去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但现在,他变成了连一条可怜虫还不如的人——他惶恐、畏缩、茫然不知所措。当狱警喊:“游气岸,回牢房了。”他仓惶地回过头去,仿佛飞向他的是一发子弹。可是这个男人,难道不是因为她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么?难道不是她夺取了他的自由和前程么?她有什么资格嫌弃他,抛弃他?
      她从她的美梦中惊醒,满怀羞愧。只听导演喊:“让自己慢慢苏醒过来吧。”
      她用心地照着导演的话去做,同时警告自己:我只是在赚外快,我早已丧失了与气岸之外的任何男人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资格。记住这一点——我是三个体内流淌着气岸血液的孩子的母亲!
      为了拍摄众天使出席死而复生的天使与钢琴王子喜结良缘的场面,摄制组决定入住古堡酒店并呆上三天。
      古堡酒店的建筑十分有特色——整座外观如欧洲中世纪城堡的建筑都是由礐石山开采的石块精心垒成的,窗框与门户都是由产于礐石山的木材制成的,并油刷成鸽灰色,一律悬挂着精致优雅的白蕾丝窗帘。站在酒店内任何一扇窗户前,都能俯瞰山色,远眺海景,耳边无时不传来鸟的啁啾、风的呼啸与浪的轰鸣。
      夜幕降临了,挺拔的山和浩瀚的海都渐渐隐入黑暗之中。在海之滨山之畔,有一群萤火虫飞舞着。那漂浮于夜色之中的光点是如此美丽,如此空灵,如此神奇。一举将一枚钻戒藏在西裤的袋中,对着山脚的萤火虫群心不在焉地站立着。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古堡酒店大门传来,一举知道他苦等的人来了,但他故意不转过身去,而是让小沉先发现他,与他打招呼。
      果然,从他身后传来小沉悦耳的声音:“胡先生,您也在这里,来观萤吗?”
      “是呀,我是听酒店经理的介绍,才知道在这里可以观赏到夜萤的。”一举故作轻松地说,以掩饰内心的紧张。
      小沉莞尔一笑,说:“巧了,我也是听了酒店经理的推介。”她落落大方地与一举并肩而立,安详地远望着山脚萤模糊而微光闪闪的身影。
      “假如有一个男人,出于对你的一见钟情而送你这个小玩意儿,你会接受吗?”一举将红丝绒小盒在小沉面前打开,露出里面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
      那钻石冷艳的光一瞬间激起她对昂贵的首饰与生俱来的爱慕与追求,她禁不住张开口惊叹了一声。但是不知是此时吹过的一阵夜风还是一幕关于往事的追忆令她清醒过来。理智重回她的大脑,她字正腔圆地说:“胡先生,曾经有一个男人对我的爱与你相比有过而无不及——他送我首饰、古玩、豪宅。为了满足我那无耻的对高端物质生活的追求,他昏了头,铤而走险,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及至身陷囹圄。你说——像这样的女人值得你追求吗?像这样的男人我能够抛弃他吗?”
      “你是个重仁义的女子,因此你是值得我追求的;而他出于对你的爱,应该同意与你分手——毕竟你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小孩过日子太艰难了,而我能够将他们视同己出。”一举真诚而热烈地表白,以为能打动小沉。
      小沉用痛苦而坚定的语气拒绝道:“我等他,一定等到他出来!”
      一举明白自己的爱落空了,他藏起本以为能赠与的钻戒,感慨地说:“我真有些妒忌那个暂时丧失了自由的人。”
      “你的伤心不会持续太长久的,因为你有你的精神寄托——钢琴。”小沉安慰道。
      身旁这个坚决地将他拒绝了的女人,却不可思议地赢得了他由衷的尊重。他也说不清这样是加深了他的痛苦与失望还是减轻了他的痛苦与失望。
      自礐石古堡酒店归来,出于正人君子的风度,一举有意避免与小沉接触。过去他时常亲自接送在小沉班上就读的儿子,如今他将这项任务交由保姆——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妇女来完成。
      春节期间,本埠新闻播放了一条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著名钢琴演奏家胡一举在泰国旅游时,左手五指被鳄鱼咬断并吞食。小沉感到无可名状的惊愕与焦急,想立刻打电话向一举求证这个不幸的消息是否属实,又觉得这样做不妥当。她忍耐到春季开学的第一天,早早地站在幼儿园大门口。大家以为她在迎接阔别了一个寒假的小朋友,便都没在意。
      此时,她看见那个身上仍残留着俗气的保姆带着小主人走来,她迫不及待地迎着他们走去,问:“大姐,胡先生的左手真的被鳄鱼咬断了吗?
      “是呀,真是太可怕了!”不善言辞的保姆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打住了。
      小沉既然已经证实了事件的真实性,也就不再与这个生疏的人继续作深入的交谈,倒是一举的儿子听见大人们谈及父亲的不幸遭遇,放声大哭起来。小沉与保姆都慌忙弯下身,极力安慰哭泣的孩子。
      这天夜里,孩子们都上床休息之后,小沉爬下床——全家只有一张床,一个大人和三个小孩挤睡在一起——来到卫生间,关上门,用手机打通了一举的手机。她真诚地提出想于近日去探望他的愿望。但是一举坚决地拒绝了。他说,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是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残疾展示在他眼前的,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便是她。她能理解他的痛苦和想将完美的一面留在她的印象中的可怜而强烈的愿望,于是接受了他婉转的拒绝。
      两年之后,在小沉几乎忘却了世界上还有一个名叫胡一举的人时,他发来了微信,告知他的近况。他已从最初的痛苦和抗拒中走出来,又用他完好无缺的右手弹奏钢琴,同时聘请一名刚从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的女生用左手为他伴奏。
      而《为爱苏醒》成为钢琴大师双手亲奏的最后一部作品,销量大得惊人。正当人们为大师是否将迎娶扮演死而复生的天使的女人而议论纷纷时,一举悄然地于他的女助手远赴郁金香之乡——荷兰,举行了简朴而富于异国情调的婚礼。
      公交车在倒数第二个站停靠,下了一些人。此时车上的乘客只剩下小沉母子四人。早熟的阿韵对妈妈说:“妈,今天又不见江奶奶。”
      多少年来,他们母子到监狱探望气岸,几乎总能碰见到监狱“探望”儿子的江奶奶。但是最近三四次,他们不再见到老人家了。小沉不是没想到也许老人家去世了,但对孩子们说出这样的猜测也许会令他们的内心不安,于是她沉默着。
      但司机听见阿韵的话,快嘴快舌地说:“她也许不在人间了吧。”大家不由自主地追忆起老人家——她是那么穷,一年四季就那么六、七套衣服轮流着穿。司机说,有一年“龙舟雨”,连下了十天的雨,他留意到江奶奶十天都没换衣服。显然大雨打湿了她洗干净的衣服,她只好老是穿那套干衣服。
      但是对于“探监”她却很守时,可见她对早已死去多年的儿子的爱有多深。司机说他一开始留意到江奶奶,很讨厌她,因为她到了免费乘公交车的年龄,且天天准点来乘免费车。
      后来有一次,公交车出了故障,车子开到监狱附近的总站便停下来,等候公司派师傅来修车。司机看见穿洗得泛白的蓝色冬服的江奶奶走向监狱大门,痴望着那些正在跑步的犯人。后来,有一位穿制服的狱警走近她,说:“老人家,北风这么大,你还是回去吧,别着凉了。”老人如闻圣旨,柔顺得像一个小孩似的转过身,朝正在维修的公交车走去。
      从此之后,司机不再讨厌老人了,转而深深地同情她。他发现老人在去监狱的车上情绪总是比较安定,回程情绪一般都比较激动,常常忍不住含泪念叨:“是我没有教育好儿子!”
      有一次,司机把妻子给他的作为早餐的三个肉包子中的一个送给了老人。老人推却了片刻,在司机热情的坚持下,才接过包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吃得“咂咂”有声,似乎正在享用人间美味。
      司机忍不住问老人家:“你一日三餐都吃什么?”
      老人家答道:“午饭和晚饭,我从三元饭堂的义工手里得到一份热气腾腾的免费盒饭。”说时脸上呈现知足感恩的表情,愈加教人同情与唏嘘。
      如今,这孤苦无依的生命很可能已告别了人世,岂不是比它长年累月承受着贫穷与心灵的煎熬,忍辱偷生更胜一筹?
      对于孩子们来说,人生的四季现在正值萌发的春季。
      晚上让阿韵洗过澡之后,小沉便打发小兵去洗澡,最后由她自己给年纪尚幼的小凯洗澡。
      可是这一天阿韵洗完澡却独占卫生间不肯出来。最先来报告这个消息的是小兵。
      小沉来到卫生间门外叩门,问:“阿韵,你洗完了澡为什么不开门?”
      “我还不能开门,妈妈!”
      “出了什么事?你打开门让妈妈看一看!”小沉预感到阿韵一定出了什么意外,焦急地问。
      阿韵在母亲强烈的要求下无奈地打开了门。小沉一步跨进卫生间,只见一个盛满水的脸盆里泡着一个染满血的内裤。
      “孩子,你长大了——你已经来例假了!”小沉惊喜地对羞得满脸通红的女儿说,转身去拿卫生巾给女儿。
      而小兵作为男孩子,则以另一种方式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成长。
      小沉在办公室整理、制造教具的时候,接到小兵的班主任打来的简短的电话,说小兵在学校闯祸了,让家长马上到学校去。电话就此挂断。小沉慌慌张张地向园长请了假,坐公交车到小兵就读的小学去。在车上,心情再焦灼也只能静坐着的小沉想到近期小兵在家也似乎特别喜欢与家人顶牛,脾气既暴躁又固执,似乎进入叛逆期了。老天保佑他在学校闯的祸不要太大,别让作母亲的她赔不起医疗费,别令家庭经济雪上加霜。这样祷祝着,不觉小兵的学校已经到了。
      小沉问路后走进五年级的教师办公室,看见除了小兵和他的班主任老师,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师生俩都铁青着脸,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小沉能感觉到班主任的恼火与儿子的愤怒,却看不到预料中的被打伤的学生,预计到这回不过是儿子对班主任出言不逊,心头的巨石放了下来。
      小沉陪着笑脸问:“陈老师,小兵哪儿做错了?”
      “你的宝贝儿子在我讲课的时候手也不举,就突然站起身,指着我,呼名道姓,要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向他道歉——这不反了吗?”
      小沉听了不得要领,用狐疑的目光望着儿子。
      小兵激动地辩解道:“妈妈,您听我说!陈老师在语文课上让同学们用‘罪有应得’造句,一连提问了三位同学,都造错了。于是陈老师指着我对全班同学说,‘游小兵同学的爸爸犯了罪,进了牢房,这是罪有应得。’”
      “陈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教育孩子?!”小沉愤怒地质问。
      班主任面不改色地反问:“你的丈夫不是正在服刑吗?作为教师,我不是有责任实事求是,引导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道德观吗?”
      “你在公众面前侵犯一个孩子的隐私,杀鸡儆猴式地‘教育’其他孩子,对这种做法我不敢苟同。”
      两位成年人唇枪舌战,谁也不服气谁,谁也压服不了谁。就在此时,校长从教师办公室门外走过,将三个人请到校长室。
      校长分别让三个人将事情的经过完整地讲述之后,沉思了片刻,对小沉说:“这位学生家长,我很遗憾我所领导的教师队伍中出现了这样不称职的老师,我让她向你们母子俩道歉吧。”
      班主任不敢违抗校长的命令,低下头认了错。小沉遵“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古训,原谅了班主任。
      回家的路上,小沉赞扬了儿子一番——不因为爸爸是个犯人,就不敢昂首挺胸地做人。要像今天一样,敢于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小兵本以为会受到母亲的责骂,没想到却得到母亲的肯定与赞赏,他激动得泪光闪闪,抓紧了母亲的手,与她紧挨着朝家的方向走去。
      最近夜里用洗衣机洗衣服时,想到不久之后又要为丈夫洗又宽又长的男式衣服,要为丈夫煮饭做菜,周末又将全家倾巢出动,到中山公园去野餐,心中便感到无上的快乐。但一想到丈夫出狱后,由于留有案底,估计将很难找到一份好工作,便又感到前途茫茫。
      不过总的来说,春去秋来,三个孩子渐渐长大,气岸刑满释放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小沉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
      小凯不知何时已醒来,却没有离开母子四人挤卧的床铺。当他看见母亲也醒过来了,立刻提出那个也许折腾了他一夜的问题:“妈妈,爸爸真的从今天起回家了么?”
      “是的。”小沉报予小儿子一个灿烂的笑容和一个甜甜的吻,响亮而肯定地回答。
      “他从此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吗?”
      “是的。”小沉这样说时想到往后三个孩子要在客厅打地铺。但这些新举措不必一下子塞到这个幼稚天真的头脑里,以后再慢慢向他解释吧。
      吃过白粥橄榄菜,小沉催促三个孩子换上外出衣服的时候,阿韵以大姐的身份大声提议说:“我们三都穿上校服吧,让爸爸知道我们长大了!”
      两个弟弟雀跃响应。于是阿韵穿上护士学校的白色喇叭花状连衣裙,像一只可爱的小白鸽。两个弟弟穿上小学生的校服,像两株挺拔的小树苗。
      一家人喜气洋洋地登上公交车,去迎接重获新生的父亲、丈夫。
      母子四人在人迹罕至的监狱大门外静候了好一会儿,结实而沉重的门才被徐徐打开。手提当初入狱时装行李的早已变旧了的行李袋的气岸,胡子拉渣却难掩喜悦之情,在狱警的引领下走出大门。远处是怀着羡慕之情望着他的狱友们。
      气岸往站成一排的妻儿走去。他首先来到小儿子跟前,蹲下身,亲了亲小凯嫩滑的脸蛋。小凯害羞地扭转头,又为自己的生分找借口说:“爸爸的胡子扎痛我了。”
      气岸看见小儿子这样的反应,有些伤心与失望,但想到这七年来,当其他父亲与他们的儿子笑闹成一团的时候,他们父子最亲昵的举止便是隔着探视室冰冷的玻璃,将彼此的掌心贴在一起。因此又如何能责怪亲生儿子的生疏呢?
      当气岸走到大儿子小兵跟前,他不敢再贸然亲吻这个没有陪同他成长的成长期的少年。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抚弄儿子的头,把他的头发都弄乱了。当他发现这一点时,慌忙停止自己这个很节制的亲昵之举。
      来到小白鸽似的女儿跟前,气岸彻底被陌生、羞怯与不知所措镇住了,他用掌心轻轻拍拍女儿单薄的肩膀,算是对女儿说:“阔别你们母子的父亲今天回来了,欢迎他吧!”
      这时,一身制服的狱长走出大门,拍了拍气岸的肩膀,说:“你服刑时,你妻子一个人带大三个小孩,不简单呀!今后你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辞谢了狱长的好意之后,一家五口踏上了归途。由于经济不宽裕,他们没有电召“滴滴”,而是等候公交车。
      在回程的公交车上,他们又遇见那位富于同情心的司机。
      当时车上只有小沉一家五口。司机由衷地对气岸说:“大哥,你得感到庆幸,你得用余生好好报答嫂子对你的不离不弃呀!这样有仁有义的女人在如今的世上很罕见,很难得呀!”
      “我知道!我知道!”气岸用力地点着头,并用眼神止住要一吐为快的妻子。他知道妻子想对司机说,他之所以会坐牢,都是她的缘故。他想除去妻子这种深入骨髓的想法,将她自判无期徒刑的心灵从桎梏下解放出来。
      “我这是有感而发呀!”司机欲言又止。
      “说吧,说出来痛快些。”气岸鼓励道。
      “我的大哥也曾是犯人。”司机说。
      “他犯什么罪?”气岸与小沉同声问。
      “他是为了保全我们弟妹几个才犯罪的。那时父亲卧床不起已经几年,浩大的医疗支出让我们弟妹几个家庭都一贫如洗,体力上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在一个深夜,大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拔下了父亲的输液管。父亲安然离世。这一切却被雇来的特护看见了,于是大哥以杀父罪名入狱。大嫂立刻与大哥办理了离婚手续,一刀两断。”
      “你的大哥如今怎样了?”
      “他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出狱后没几年,就郁郁而终。”
      众人叹息了一回,车到了站,上来了许多新乘客,司机沉默地全神贯注于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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