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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盛宴(一)
问燕期每年最开心的时候,那不得是上巳节呐。他家中世代经商,主营卖酒,尤其到了他这一代,趣点子层出不穷。没想到吧?酒一年四季都可以畅销,但要想赚更多的钱,还得跟着时令走。他开了花店,点心铺子,成衣店,布匹店,饰品店,胭脂店......名字嘛,要什么诗意韵味?当然要把他们燕字招牌发扬光大啦,通通叫燕记。这不,上巳节来了,小娘子和小郎君们,新衣裳得买吧?饰品得买吧?胭脂得买吧?吃的也得买吧?就连燕记花铺早些时候备好的几十大箱兰草又可以派上用场了。这几日,燕记忙得不可开交。
往年上巳节男女定情就互送兰草,回家放几日就枯萎了,多没意思啊。今年燕期又开始整活儿了,雇人拿兰草编些花环,手镯,头饰,甚至可爱的小动物挂饰,再染些香味,既提升了美感,又提升了实用性,大批小娘子慕名前来,争先恐后地来买,人手不足,连他这个当家的都得出来招呼客人。
累,真累,长安只有他拥有这么聪明的小脑袋瓜了。燕期无奈地耸耸肩,他此刻正偷闲喝茶呢。前后左右皆是他的铺子,他望着人满为患的店,心里充盈无比。
“据说今年东都右教坊出了个口技者,能模仿二百种声音呢。想必又是右教坊名动长安咯。”
“你可拉倒吧。左教坊今年还有群舞外加双琵琶演奏呢,用的还是自作的曲子。就是这两拨分别在彩霞亭和临水亭,不能同时赏之啊。”
“嗐,不能大饱眼福了。”
......
他燕期只对赚钱有兴趣,其他的嘛?压根不在意。等等,都有暗中的比试了,那赌坊可不得开起来?太聪明了,燕期都忍不住要为自己鼓掌了。他琢磨半天,门口经过的一群白翠相间的男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衣裳,还蛮不错的嘛。
女子皆是白色衫衣,搭着齐踝的翠色裙子,为了不显单调,衫衣领口用银丝线绣了瑞锦纹,裙子上也绣了各种双距、盘绦纹,赤色的帔帛缠绕在臂间,拖着长长的尾荡漾在绿影之间,若隐若现,颇具美感。为首女子梳着交心髻,旁边还有个梳双髻的丫头,丫头?看着年纪颇小啊。
“这是左教坊醉韵坊吧?为首还有小孩?”刚才讨论的人明显也注意到了这头。
“看样子左教坊今年又赢不了咯。”
......
燕期也附和地点点头,将茶钱往桌上一放,出门就开始折腾赌钱的事情了。
“来来来,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呐。今年彩霞亭,临水亭,紫云楼三处皆有左右教坊演奏,三局两胜,哪个教坊所获认可多,就哪个教坊赢。我们会派人三处都跟完主场宴席,太阳下山就结账,买定离手。”众人纷纷写好纸条,交上赌注,领上号码牌,你挤我,我挤你的。不一会儿,下注时间就到了,燕期盯着小厮赶紧收拾。赌左教坊赢的人要多上三成,燕期做庄自是赔不了多少,但是今儿个开心嘛,他丢了十贯钱进去。
“给爷全买右教坊赢。”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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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亭处,红柱朱栏的四角亭被两条浮在湖上的长廊环抱,婀娜蜿蜒。旁边就是曲江池湖水清澈,占地极大,池边栽遍了杨柳树,这个季节,微风一吹,柳絮纷飞,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美景如画。再往远处望去,紫云楼玉楼金殿,磋峨高耸,遥望曲水,是圣人宴饮大臣们的地方。
阿禾困倦,此刻正靠着临江亭的柱子上休憩。临江亭旁一大片开阔的草地才是今天宴饮的地方,小仆和婢女已经在两边摆好红木食案及胡凳,铺茵褥于其上作坐垫,食案上已摆好酒盅,酒壶,因着避嫌,两边还各架了两块大屏风,阿禾他们演奏的地方就在临江亭内,亭子四周还罩着轻薄的幔纱,风稍微大些,就可将幔纱掀起,颇有诗意。一切准备就绪,即可等着客人入席了。
“阿禾可别把头发给睡乱了。”红绡过来,将阿禾扶正,替她理了理头发。桂花香气扑来,眼前还出现一张千娇百媚的脸,阿禾直了身子,夸赞道:“红绡娘子今日真是美极了。”
红绡脸上早已没了孩子气,完全是长开的模样。眉式选了细长的柳叶眉,用黛笔轻轻描绘,抬眼闭眼皆是风情。额间点了三叶形红色花钿,面上抹淡色酒晕妆,不显唐突,还觉粉面生香,颊边酒窝出贴了杏靥,笑起来又添一丝灵动可爱。
“你今日都夸过我好几回了,再夸下去,我可真害羞了。”红绡笑开,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了块手帕,包了几样果子:“喏,先吃吧。”
今早大家上妆收拾皆花了不少时间,大部分人都分米未进,饥肠辘辘,阿禾接过,两眼都要泛小泡泡了:“红绡娘子对阿禾太好了。阿禾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就你嘴贫。”红绡刮了刮阿禾的鼻子,眼瞅着曹善才同穆善才从那边的长廊走来,就过去寻他们说话了。
阿禾正专心吃着果子,面前有人递了杯茶给她。她抬头,是那个横笛手杨渡霖,就接过茶杯道了谢。
杨渡霖坐到她身边:“此前不曾见你上妆,如今得以一见,倒也好看。”他们两人平日里都是专心练习,甚少讲话,但也算是伙伴了。
阿禾笑眯眯地回:“是红绡娘子早上给我化的,她上妆技术好。”其实还有谢阿蛮的一份功劳,早上她们都跑她房里,红绡给自己化了酒晕妆,谢阿蛮给自己化了斜红妆,两人共同给阿禾化了桃花妆,还夸她底子好,怎么化都好看。可惜她实在困倦,都没来得及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就被催着出门了。
“阿禾......”杨渡霖还想说点什么,那边传来了曹善才和穆善才的声音。
竟是东都右教坊的人来了,两位善才正同那边的人一一问好呢。
“二位看上去倒是胸有成竹啊,今年怕是醉韵坊要获得圣人的嘉奖了。”一年长的人笑呵呵地道,正是东都右教坊的教坊使钱使节。右教坊今年口技者颇为出色,阿禾在人群里看了好多眼都没辨认出哪个是。
“哪里的话,右教坊和内教坊才更为出色。”穆善才自谦道,曹善才也罕见地微笑附和。
众人寒暄完毕,右教坊的一拨人便留了下来。里头也有几个是红绡的老熟人了,尤其是为首的小娘子,唤挽春,相貌普通,但是昂首阔步,自信满满。据说她琵琶技艺不容小觑,去年的上巳盛宴,还赢了红绡呢。不一会儿,两边的人都互相熟悉了。
阿禾因着年纪小长相乖巧,又有一把紫檀木双凤琵琶,还有不少人同阿禾热络谈话。挽春也在其中,她细细打量了一下阿禾,开口询问:“你看着年纪颇小,可有十三?”
“今年过完生辰就满十三了。”阿禾答道。
挽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定是很厉害吧?这个年纪就能来参加上巳盛宴了。”
阿禾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刚好因为紧张,尿意汹涌,顺势寻茅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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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请问,茅房在哪?”阿禾叫住前面正在行走的少年。
少年回头,阿禾心里直泛嘀咕。嗯,真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他礼貌地指了个方向:“在那边。”又见阿禾迷茫地看了好几眼,就柔声道:“仆恰巧要去那边,小娘子便随我来吧。”
阿禾又打量了少年好几眼:“我们似乎在哪见过?”连对话都有点熟悉。
少年笑了一下:“半年多前,小娘子在江府寻茅房,也是我给小娘子带的路。”
啊呀,想起来了,是那个皓也,江府六郎的小仆。咦,说到江府六郎,他也来了么?阿禾没敢多问,只老老实实地跟着,等到了一处小亭子,便看见一身白衣的江辞远正坐在里边慢条斯理地喝茶,桌上还放了一截桃花枝。
“皓也,买个果子而已,你未免太慢了。”江辞远戏谑道,看着皓也身边跟着一个女子,看了看:“真巧,青禾小娘子也来了。”她今日扎着双髻,头上仅插了一支钿头钗子,样式简单。描远山黛眉,额上是石榴花花钿,眼尾微翘,添了一丝妩媚,但眼中皆是纯白善意,对着这样一双眼,生不出一丝旖旎。面上化着桃花妆,两颊就点了小圆靥。唇形饱满,口脂有些花了,许是方才吃了东西吧。
皓也上前把买好的点心整齐码在了江辞远面前,阿禾却有些不自在了。上次买琵琶的事情之后,她又和栀儿确认了一番,样貌,特征通通对上了,他就是救她的人,可他又不承认,还那般孟浪地说她是他的卿卿......
听皓也说了一下,江辞远挑眉:“你又迷路了?”还又是在寻茅房的路上。
什么叫又!明明才见过三次,他就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阿禾扭头先跑去了茅房,收拾整齐之后才坐到了江辞远面前,她不死心地问:“真是你救了我?”
江辞远不置可否:“求证这个并没有意义,除了道谢,你也做不了什么,难不成你还想以身相许?”偏偏他最不喜欢听谢意了。江辞远挽起袖子,露出白皙有力的手臂,他抬手给阿禾斟了杯茶:“尝尝。”
还是这般孟浪,阿禾想反驳他,又觉没词,她确实啥也给不了,于是阿禾闷闷地开口:“虽说你不爱听,但我若不说便是我的不是了。”她乖乖起身,行了一礼:“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你的谢意我收到了,现在可以坐下来喝茶了么?”茶都要凉了。
阿禾微窘坐下,杯中的茶水汤色明亮,温香如兰,定是好茶。
“洪山白露,一杯拂燥,温润清心。”江辞远嘴角噙笑,见阿禾饮下,又给她斟了一杯:“免得你今日紧张。”
阿禾点点头,眼神飘向了桌上那截桃花枝上,又移开目光,问:“你怎么来得这样早?”其他如他一般有身份的人都要宴席开场才姗姗来迟。
“呃......”江辞远险些被茶水呛了嗓子。总不能说去年参加上巳宴席的时候,他因相貌好看,被一大堆小娘子围着送兰草吧,不仅怀里塞满了,就连头发上都缠上了许多,而他自己准备的兰草,还被五个小娘子抢了去,在街上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不得已,还回府换了身衣裳。太丢人了!江辞远给了旁边隐忍笑意的皓也一个眼神,皓也轻咳了一下:“我家郎君向来不愿被人等,于是早早起来赴宴了。”
这样啊。阿禾眨巴眨巴眼,突然想起两人签的契书:“啊,那个契书......我今日未带银钱,不然宴会结束你同我去教坊取吧。”
她还真放心上了,江辞远失笑,点点头:“行啊。”又看了阿禾一眼,与他记忆中的她有了些差别。白了许多,特地打扮也像一个闺中小姐了。阿禾还是有些别扭,又想着快到和单蕊约好的时辰了,正思索着找个什么借口走呢。
“咚......”
有钟声响起,阿禾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宴会估计要开始了,我得先去准备了。”
“等等,这个送你。”江辞远将桌上的那截桃花枝递给阿禾,桃花应是早上新折的,花瓣上还有残留的露珠。桃花枝上还缠着一截绿色的草,上面开着紫色的小花。怪好看的,阿禾心里想。
“那就谢谢了,回见。”她握着桃花枝扭头就跑,翠色的裙角拂过石凳。
“郎君,那可是你的......”皓也嘟哝了几句。
“送枝花而已,大惊小怪什么?”江辞远眯眼看了看曲江池的风景,心情极好。
问题是你真的只是送了枝桃花吗?皓也腹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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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还没开始,裴清秋和栀儿倒是先来了。本来裴清秋今日只能待在外围的,所幸她的叔父是裴使节,开开口也就能进到内围同阿禾她们一起了。她俩一见阿禾就拉她到了一旁:“单家小娘子还没来呢?许锦岚也没来。”
“东西可准备好了?”阿禾问:“我方才去瞧过了,休憩室......”话还没说完,就见许锦岚和单蕊同时出现了。旁边还有个赵玉裴站那儿,粉衣白裙,跟朵桃花似的。
“你有什么话说?还整那么神神秘秘的?”许锦岚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你过去了不就知道了?赵玉裴,你可别跟过来。”单蕊喝道,拉着许锦岚就往休憩室去,左手却悄悄地给阿禾她们比划了一下。
“阿禾,我们先前,商量过比划手势是什么意思么?”裴清秋迷茫地问。
“不曾。”
阿禾同俩人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过去看看情况,还没到那头呢,就听见一声尖叫。阿禾率先跑去,就见单蕊正站在休憩室门口,许锦岚跌坐在小荷花池里,池水不深,下面全是淤泥,许锦岚一身脏污,正在哀嚎哭泣。
“你装什么啊你......”单蕊气得有些语无伦次,正要挽起衣袖去拉她,旁边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道男声。
“阿岚,你没事吧?”这个声音,正是陈景云。他今日亦穿了一身纯白衣裳,此刻却不嫌许锦岚身上的泥泞,伸手将她从池里扶了起来,还拿手帕给她逝去脸上的泥水:“可还好?”
许锦岚哭得更凶了:“三郎,单蕊她......”短短一句话,说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陈景云斜睨了单蕊一眼:“不必管这心肠恶毒之人,我先带你去收拾干净。”
单蕊嘴唇抖了抖,泪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并不是我推的她,三郎,你怎不信我?”
许锦岚嘤嘤哭得更响了,陈景云柔声安慰着她,又冷声对单蕊道:“之前同你相处,只觉你直爽可爱,倒不知都是你装的。你歹毒至此,是我看错人了。”陈景云眼中尽是冷漠,与平素唤她出去玩的温柔模样判若两人,单蕊只感觉自己的心脏慢慢收紧了,她不管不顾:“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跌进去的。她污蔑我,你却一点都不信我?你之前不是还说......”说他对她有好感,不管她说什么都相信她么?
单蕊咬牙,憋着眼泪:“你曾说心悦我,可当真?若你今日带她离开,你我二人再无可能。”
“我何时说过心悦你?”陈景云轻飘飘丢下几个字,挽着许锦岚便离开了。但许锦岚嘴角得逞的笑,还是被阿禾敏锐地捕捉到了。
裴清秋栀儿面面相觑,阿禾最先反应过来,忙小跑过去:“单小娘子。”
单蕊一见阿禾,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簌簌落下,她一把抱住阿禾呜咽出声,泪水把阿禾的领子都沾湿了。
阿禾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
不如换个人喜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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