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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来的过去
李来其实不叫李来,她全名叫“李来弟”。
作为家里的大女儿,李来从她降落到这个世上那刻起,便是收获她母父对她的失望的开始。
又是一个“不带把”的,这在李富顺心里意味着不能传宗接代,不能传宗接代就等于没用。
他给这个还在襁褓的小女孩取名为“来弟”,含义简单易懂,来弟就好。
如果下一胎真的来弟了,也许李来的日子还能好过点,可惜费尽千辛万苦,又是躲避计划生育检查又是被抓住交罚款,第二胎仍然是女孩。
所以二胎叫“改改”。
求老天下一胎改一个性别的意思。
李改改比她姐幸运,三胎改性别成功,邹琴成功生下了一个男宝。
至此在李富顺夫妻心中,李改改比李来弟更有“灵气”,对这个家更有用。
至于没有用的,那就送走吧。
其实早在李来刚出生一个周的时候李富顺就联系好人了,只要五千块,就能拥有这个健康的小女婴。
但李来姥姥动了恻隐之心,主动提出她来养。
可还不到三年,李来姥姥不幸归西,两岁的李来只好又回到李家。
等她弟弟出生,李来正好五岁。
夫妻俩听说隔壁云林县有一家寄宿小学,就算李来年龄不够,也迫不及待找关系把他们的大女儿送进去了。
五岁的李来弟,已经懵懵懂懂知道一些自己是一个不被喜欢的小孩了。
她瑟缩自卑,瘦弱得像一只小耗子,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挨打、嘲笑、侮辱,是她从有记忆起一直存在的东西。
但比起那个阴云密布的家,她还是更喜欢学校,因为小孩子再怎么用力,拳头砸在身上的时候还是比她爸爸的要轻很多的。
她就这么磕磕绊绊从寄宿学校直升初中,而那些霸凌了她四年的小团体,也阴魂不散地成为了她的初中同学。
年龄的增长并没有让这些霸凌者收敛,他们的邪恶反而以一种更隐蔽、更残忍的方式释放在李来身上。
他们不允许任何人跟李来说话,殴打着折磨李来的时候,也会挑选被衣服盖住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放心地、随意地欺负着李来,因为他们知道,欺负李来这种不会反抗、家里人也不会管的孩子,是最安全的霸凌。
李来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承受着这一切,学校受苦,家里受苦,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逃离这些,没人教过她,也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做。
她知道痛苦,也知道难受,但她会的只有忍受。
直到有一天,这个小团体又把李来堵在厕所,他们突发奇想想在她的背上做“刀伤可以多久愈合”这个实验。
这伙人一共有四个人,他们分工合作,两个人摁住她,一个人负责管理她的衣服不往下掉。
而小团体头头拿着一把美工刀,准备刻上当日的日期。
李来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全身肌肉都因为恐惧害怕僵硬得像石头,她仍然对自己在这样情形下会流泪而感到惊讶,明明早该习惯的事不是吗?但自己却一次比一次恐惧、一次比一次痛苦。她强迫自己深呼吸,让自己准备好迎接痛苦。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询问突兀地响起:
“你们在搞霸凌吗?”
众人全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高高壮壮的女生站在最后一个厕所隔间前,好奇地盯着他们。
“关你屁事!”小团体其中一人凶狠地对她吼道。
等看清他们做的事后,女生慢慢朝他们走过来,一边说:“啊?欺负人很下贱诶。”
与此同时她从校裤口袋里抽出一把折叠刀,灵活地在手上转了两圈,然后抛到空中,接到的同时把刀一下弹开。她握住刀,直直地指着那个已经看呆的小团体头头说:“放开她。”
那是李来和詹玉的第一次见面。
如此酷炫的出场方式,让李来整整一天都没缓过神来,更让她想不到的是,从此之后詹玉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保护神,罩着她不让别人再欺负她。
但她小心翼翼与詹玉保持距离,她害怕这个新来的转学生,时间一过,也会变成恶魔,更怕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梦醒后一切照旧。
还好这不是梦,詹玉也没有变成恶魔。
她像是武侠剧里的绝对正派女侠,刚正不阿,正义凛然,邪恶一点也不可能侵蚀她,只会被她净化。
她浑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用不完的善意,对每个人都那么友好。
她总能在李来被找麻烦的时候及时出现,拿着折叠刀,把那些坏孩子全部赶跑。她不光守护李来,她还守护班上其她的女孩,甚至别的班被欺负的女生,也可以找她帮忙。
渐渐的,她的周围聚集了一群喜欢她的人,连班上平常总保持中立的同学也加入了她的“帮派”,她成了她们的领袖,好像去哪都能呼风唤雨。
但李来不知道为什么,詹玉越是保护她,越是帮助她,越是像一个小太阳一样温暖她,她就越是感到自卑,越是感到自己的无能,越是被这太阳的光芒灼伤。
原来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梦魇,居然用一把折叠刀就可以赶走,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想到呢?
明明被救应该感到庆幸、感恩才是,但李来发现自己除了这两种情绪,更多的是羞耻嫉妒。
那种对自己软弱和逆来顺受的羞耻;对詹玉自信和勇敢无惧的嫉妒。
世界上原来有好人,可是为什么不再早一点出现呢?
阴暗的想法像蚂蚁一样爬上她的心,噬咬着她的血肉。
没有人再欺负她了,至少学校里是这样。
可看似校园生活变得平静了,她的内心却开始无时无刻翻江倒海地反刍回忆。
那些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遗忘的画面,此刻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发现骂的最多的人,居然不是那些霸凌者,而是她自己:为什么我没有保护好自己?为什么我那么懦弱?为什么我一次都没有想到反击?
这些问题一旦出现在她脑中,便犹如不断缩紧的绳索一般,绞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一刻不得安宁。
每当夜深人静时这样的痛苦就更加明显,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
有时她甚至想回到在詹玉来之前那种麻木的状态,因为□□的疼痛可以靠时间恢复,但内心的折磨却只会越加难以承受。
凭什么詹玉那么幸福呢?明明詹玉才是人人口中不可能幸福的单亲家庭啊。
李来还听说詹玉妹妹生了怪病不认人也不说话,是她妈妈照顾不过来詹玉才主动要求转学到这所寄宿学校。
李来想都不想就知道,如果是自己或者李改改生了这样的怪病,邹琴和李富顺一定不会像詹玉妈妈那样给她们治病。
认识了詹玉,李来才知道,原来真有家长不打孩子。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詹玉没有爸爸。
她的爸爸李富顺,是打她打得最狠那个人。
当她不在家上学的时候,遭殃的就是她妈妈和妹妹,当她回家的时候,她就是那个被献祭的人。
她不用犯错、不用说话,只要存在,李富顺就会醉醺醺地对她拳打脚踢。
最狠的一次,是她五年级的时候,她被硬生生打到肋骨断了三根,牙齿掉了三颗,鼻梁断裂,皮肉伤更是数不胜数,而李富顺之所以停下来,只是因为他累了,不然李来觉得,她是一定会死的。
被打成这样,救护车还是邻居叫的。李来永远也忘不了,她意识模糊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妈妈说:“救护车要钱吗?要钱就不送了。”
如果是詹玉的妈妈,会怎么做呢?
也许她首先就不会嫁给李富顺这样的人吧。
很久很久之后李来才意识到,有些女人,当她嫁给了一个坏人,当她被落后的社会观念束缚,当她为了保全自己,她的确可以实实在在放弃她辛苦生下的孩子。
只要这个孩子性别不合她意,那这孩子便可以是工具,可以是碍眼的东西,可以是亲生的仇人,但绝对不会是她的宝贝。
在这样的女人身上寻找母爱,怎么可能找得到。
但那时的李来弟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个道理。
她只是疑惑,只是痛苦,只是习惯性的一次又一次讨好,然后失望,然后重复。
这个循环像是设定在她基因里的程序,她从出生起就在执行。她痛苦,但却麻木,既然生来如此,除了承受还能做什么呢?
李来弟不愿意想,可詹玉的出现让她不得不想。
每一次当她带着新伤到学校,詹玉总会大呼小叫,一会问她疼不疼,一会又义愤填膺地骂她父母,但最让李来受不了的是,詹玉还总试图用她的妈妈怎么教育孩子来作为例子,告诉她正常家长是什么样。
每当这时候,李来总会一边难受地挡住她的伤,一边狠狠地想:明明之前别人都看不到,为什么偏偏你却看到了,还要指出来我的不堪?为什么这时候还要提到你完美的妈妈?为什么这时候还要炫耀?
詹玉越是关心,李来越是难以忍受。
直到又一次詹玉告诉她这是家暴要报警,还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你的父母根本就不配做父母!你不反抗你永远都会被欺负!”
终于在这一刻,李来积攒已久的怨恨、绝望、自卑,以及那些所有不可名状的情绪,全部爆发了。
她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把手边的文具盒砸向这个世界唯一对她透露出关心的人,她像疯了一样,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字典、墨水瓶、保温杯,如果这时她手边有一把刀,她也会朝詹玉扔过去。
但看着狼狈地试图拦住她却没有还手的詹玉,理智突然回到她的大脑,她的心一下被痛苦掩埋了,她一下想起曾经被欺负的种种画面,她立刻转身寻找那个折磨了她五年的小团体,一回头就看他们正躲在角落看戏,痛苦又再次被愤怒取代,她只恨自己没有詹玉的折叠刀,手头上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只有她那张四角铁制板凳,她没有犹豫,举起凳子朝小团体冲过去。
那角落的人顿时四分五散,唯独小团体头头跑慢了一步,李来用腿把桌子一推,堵住了他的去路,同时举起凳子狠狠朝他扔过去......
她十六年来没有出现的好运气仿佛都用在了这里,那小团体头头吓傻了,居然僵直在原地,当那凳子掉落时,居然精准地在他头上戳了个眼儿。
仿佛有一只手按下了暂停键,吵闹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等到这只手再次按“播放”,一切才又开始运转。
教室里所有人都着急地往外跑,一个男生尖着嗓子边跑边喊:“杀人啦!杀人啦!”,尚有理智的则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找老师,或报警,或打120,大家都找到了自己任务。
李来也没闲着,她又抄起一张凳子开始追下一个小团体成员,她一边流泪一边大笑着,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痛快过,可双眼的泪水却快让她看不清路了,胸口沉积的仇恨也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得不停下,同时放下凳子,擦干脸上的泪水。就在这时,赶来的老师飞扑上前抓住了她,将她的双手反剪压在地上,她疯狂挣扎着,力气大到连这个男老师都快压不住,但很快来了更多的老师,一些胆子大的学生也上前来摁住她的腿和手。
渐渐的,她没力气了,不用人摁,她已经像泄了气的皮球毫无生气地瘫软在地。她的头被紧紧按在地上,半张脸都贴着地,她的眼睛仍一刻不停地在围观的人群中寻找着她的仇人,却忽然看到了浑身是墨水的詹玉。
愧疚悄悄爬上了她那颗还处在疯狂的心,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声对不起。
很快,警察来了,大家都自觉给他们让道,没有人再摁住李来,她的双脚几乎无法支撑起她的重量,她左右两边各自站了一个警察架着她下楼,走向校门口的警车。
操场上站满了好奇地同学和老师,救护车也在这时姗姗来迟,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抬着赵天瑞的担架与她擦肩而过。
那额头血流如注的洞,那惊恐的眼神,终于替代了赵天瑞对她施暴时的嘴脸,李来仰头,看着蓝天,无声地笑了。
不出所料,李来被学校开除了,赵家略施手腕,还让她进少管所呆了一年。在少管所的这一年她像变了一个人,嘴和手都突然开了窍,虽然没当上老大,但也没人再敢欺负她,她还有了一群狐朋狗友,每天就计划着怎么复仇。
等出了少管所,回家第一天她就按照计划把李富顺撞了。
可笑的是她爸还当她是以前那个逆来顺受的人呢,一见到她居然还敢醉醺醺地要用皮带教训她,她只能去厨房抽走她妈手里的菜刀,先给了他点皮肉伤,然后在他逃跑的时候,开着他的三轮愉快地把他撞倒。她还在被抓走前,阴险笑着对他们说:“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如愿以偿又进了少管所,而她的家也如她所愿,时刻活在恐惧中,最后不得不悄无声息搬离云林县。
等她再出少管所,已经16岁了,她不乐意再去上学,便跟着几个狐朋狗友在街上混,这偷点,那偷点,打打黑工,打打架,慢慢地日子就过到了开头她什么都不想干那段。
已经死过几次的李来拿着詹玉的全家福,震惊过后尘封的记忆毫不留情给了她一拳。
詹玉,詹玉……
我没说的对不起,你现在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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