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十二年

　　深空寂静，暗无人影，薄雾轻笼，孤月高悬。肖石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昏暗稀疏的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他的嘴角还残余着些许暗红色的血渍，眼神温润中透着疲累，衣服帽衫拉的很高。深秋了，冷吗？冷啊。他哆嗦着单薄的身子，一步一步灌着风往回家的方向走。
　　肖石的父亲是大货车司机，经常去新疆内蒙那边跑长途。母亲在他十岁时就因病过世。两室一厅的老小区房子，父亲不在家时，就肖石一个人住。记忆中的母亲是个美好干净整洁的人，肖石的样貌遗传了母亲，连性格上的优点也遗传了母亲，即使只有一个人，也会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
　　回到家，肖石打了一盆水，洗干净脸。脱掉身上沾了灰的衣裤，丢进洗衣机，走到卧室衣柜边，换了身浅色的长袖长裤。他就着床躺下，眼皮更重了，很快便呼吸均匀。
　　这个卧室，最显眼的一面墙上摆放着五个航空母舰和军舰的模型，用透明盒子罩着，不染一丝灰尘。这些是肖石花了很大的心思陆陆续续制作的。上学的时候成绩差，混子，为老师所不喜，如果有什么还能谈得上特长，大概就是手工制作能力比较突出。辍学之后的几年，天天游荡在外，逞凶斗恶、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父亲说等他满十八周岁，就去跑长途开货车。距离十八周岁，还有半年多，他应了。泥里的人生本就无望，一无所长，还能玩的时候就尽情的玩会。
　　这一觉凌晨五点多就睡醒，肖石躺了一会却再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冲了把澡。
　　书桌上只摆放了一台从朋友那淘来的二手电脑，能用就行，别的他不在乎。习惯性的打开□□看一眼，她还是不在线，她好像从来没有上线过似的。
　　最后的那次见面让她加□□好友，她拖了将近四个月才通过，之后头像始终灰着。几次想主动打个招呼说些什么，打几个字又全部删除。时间一长，更是无法开口。一起说过的话，明明那么少，却很难忘。张南枫，她第一次来溜冰场就被注意到了，跟身边的女孩都不一样，一看就是好学生，安安静静的，眼神却透着股倔强，一次次摔倒一次次默默的爬起来。更重要的是，在溜冰场第一次见到时，肖石只一眼便认出了她，故事发生在几周前的一个傍晚。
　　起因是胖子王涛被人打了。那天王涛在游戏厅故意用手碰了一个女生的屁股。那女生立马叫来了自己的男朋友和一堆混子，他们堵住王涛把他打了一顿。
　　王涛一瘸一拐走到肖石家，忿忿不平吐槽自己的遭遇。
　　“你真摸人家屁股了？”肖石反问。
　　“唉，不小心碰到了，我玩着游戏机呢，哪管看人啊！”王涛狡辩道。见肖石不语，接着说：“石哥，你要相信我，你要帮我啊，咱们可是一个村的，你不帮我那谁还能帮我呢！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
　　“真的是不小心？”肖石不大相信。
　　王涛家和肖石家从前就是一个村的左右邻居，后来村里拆迁搬到了青石。王涛这人有点虚胖，平时看着还有点憨，但不太尊重女生，当着女生的面荤段子也能张口就来。全村人都知道王涛的母亲是个妓女，在王涛四岁时就抛夫弃子去了别的城市，这一走便再没回来。在王涛的心里这个女人不配做母亲，就是个奇耻大辱。
　　“千真万确！他们根本不听我解释，来了五六个人围着我，见我只有一个人，直接揍我！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游戏厅笑着呢，说下次见我一次就打我一次！”王涛磨着牙，心有不甘，恶狠狠道。
　　肖石摸着头轻叹口气，打电话联系了几个混子，聚集后一起堵到游戏厅。
　　双方走到游戏厅外的小弄堂里，各执一词，谈不拢开始群殴。肖石是打架的好手，打架快狠准，近身的人都被他打到在地。对方的老大见肖石撂倒了几个兄弟，溜到肖石的视野盲区，操起脚边的凳子腿猛击肖石的头部，肖石一下子痛得晃了神。对方的老大见肖石吃痛红了眼，举起凳子腿就要继续。这一幕正巧被刚好抽身的胖子王涛看到，王涛大吼一声，助跑过去一脚踹翻了对方老大。肖石用力甩了甩头，确定意识清醒，心下发狠，一把抢回对方手里的凳子腿就是一顿猛挥。对方老大眼见大势已去，兄弟几个都吃了亏，自己也打不过发了狠的肖石，连摸带爬领着兄弟们跑路。
　　此地不宜久留。见对方的人都溜远了，肖石示意各自散去。王涛本想请肖石吃晚饭，被肖石找借口拒绝了。不甘心的王涛又吆喝着请兄弟们去唱歌，大伙都是轻伤或者干脆没挂彩，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奔赴KTV。
　　肖石打算去趟超市买些泡面和零食，已经独自沿着小路先行离开。昨天下过雨，小土路上还有些泥泞。走着走着，忽然眼前模糊，头脑一下子沉沉的，栽倒在地，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在摔倒后一大半脸粘到了路边的湿泥巴，模糊了面容。心里骂着“真倒霉”就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喂，你没事吧？”
　　......
　　“喂，听得见吗？晕倒了吗？”
　　......
　　肖石听到有人在说话，感觉有人在摇他的手臂。好一会儿，他发不出声音。
　　耳边一直出现一个柔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肖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不可察觉的动了动，发现自己醒了，慢慢用手臂支撑着，抬起头，有东西遮住了眼睛，他胡乱的一抹让眼睛可以看见，泥巴一下子糊满整张脸。
　　他的目光渐渐清晰，近在眼前的是一张略带稚气的精致笑脸，短发瓜子脸，绝美的标准眉形，他从未见过眉毛长得比眼睛还好看的人，根根细致分明，不似浓墨也绝不稀疏，明明未有半分修饰却似有天然之笔精雕细琢而成，眉下眼波流转，眼睛和粉红的嘴唇一样笑的弯弯的。他略带诧异的看着，那张脸在看到自己后又立刻憋住了笑意。
　　这时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响起，一个骑自行车的成年男人经过，那人蓦然的朝地上看了他一眼，就走开了。
　　“你没事吧？需要我扶你起来吗？”眼前的女孩把手中的书夹在胳肢窝下，一边问，一边从口袋掏出一包清风面纸，递给脏兮兮的他。
　　肖石不想理她，却还是不由自主接过面纸。肖石余光瞄着女孩怀里的书，博什么诗选，有几个字被衣服挡住了看不到，应该是个老外的名字，也不认识。随即语气淡淡道：“谢谢......嗯，我没事了，你走吧。”
　　女孩心里默默吁了口气，心想这人真是奇怪，也不管他，就立刻走开了。
　　肖石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女孩轻松的步伐和越变越小的背影。他凝眉看着手中的面纸，抽出两张把脸上抹干净，将剩余的面纸踹进裤袋。头脑还是有些晕胀，但他觉得不打紧，脸上和身上都沾了泥巴，得赶紧回家去洗一洗。
　　这是肖石第一次见到张南枫，后来在溜冰场又遇到。肖石确信张南枫认不出他，一张糊满泥巴的脸，别说别人，就算是自己亲妈都认不出。
　　起初不是那么关注，后来有一天晚上做梦竟然梦到她，然后就开始控制不住老是在意她。“她又摔跤了，受伤了没？她还是没学会倒溜，有点笨啊。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来？她好像在看我。”诸如此类，内心躁动不安，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不能向前一步，也无法后退，还要故作漠不在意。
　　后来肖石发现她竟是任颜的朋友，并且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刚决定放手一试，就被任颜挡住了，任颜说“她是朱方一中的，是好学生，你别去招惹她。”肖石不禁自嘲，是啊，朱方一中的人，怎么会想认识无所事事的混子呢？
　　再后来，又看到她一个人来溜冰场，鬼使神差地走到她身边。找借口去牵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又借机问她的□□号码，她也没有拒绝。就在肖石觉得终于能好好认识她的时候，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想起张南枫，肖石心里一阵寞落。又打了几把游戏，窗外的天就大亮了。
　　胖子刚才还在□□上，神神秘秘的，说一会过来，有好东西分享。这才过了十分钟，门口门铃就响了。
　　“来了部好片子！”胖子一脸谄笑，熟门熟路直奔录像机捣鼓起来。想起手中的早饭，朝肖石抛了过去：“还没吃吧？顺路给你带了豆浆包子。”
　　肖石单肩倚靠着墙，一副风轻云淡的脸面。他举起手稳稳接住了装了早餐的袋子。
　　“咋的？没心情？”胖子问着，放好片子，移开两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沙发往下陷出一个大大的圆。看到电视上闪烁的画面，胖子睁大了灯泡般的圆眼。
　　肖石吃了两口包子，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不想浪费，硬着头皮全吃了。听见电视机里面发出细若蚊声的娇喘，肖石擦擦嘴，侧着身子看过去，对着胖子说：“一大早你就看这个，疯了吧。”
　　“来，一起看啊！”胖子头也不回的说。
　　肖石没有动，他并不像胖子是个时刻都有冲动的人。身边的女孩来来去去，换了好几个，但都是她们主动贴上来的，最多就是亲个嘴，肖石并没有碰过她们。
　　“胖子，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胖子心下吃惊，微微张着的嘴巴还没合上，转头看了肖石一眼，伸手指着前面的电视画面，不可思议道：“你煞不煞风景？这不就是爱吗？！”
　　肖石讪笑，觉得自己问的很多余。
　　“来，坐过来抽一根！”胖子凝眉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开封过的红塔山，抽出两根烟。胖子自己抽一根，又给肖石点燃一根。
　　肖石破天荒接过烟，猛吸了一口，呛得直咳。
　　“第一次抽，都这样。”胖子声音轻飘飘的，如烟雾一般，从口中出来，就飘去了远方。
　　肖石沉默着，仰面躺在沙发上，嘴角苦涩，仔细抽了一口又抽了一口。明明电视里春光无限，此刻却觉得碍眼。脑海中总是闪过张南枫的脸，她低头的样子，她在他手上写字时的表情，她无忧的笑意，她眉眼的倔强，以及她，她不知因何的消失。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半年就过去了。父亲来了电话，让肖石准备准备半个月后去新疆。
　　一去新疆，从此天高路远。
　　守着朱方一中后门的是个老头，老头午饭时间，肖石乘机混了进去。朱方一中很大，肖石猜测此时张南枫应该是上高二。但他并未想过直接去教室找她，一个喜欢独自去溜冰的人，倘若让她落在众目睽睽之下必定招致其反感。思来想去，肖石决定去操场碰碰运气。
　　春风宜人。诺大的操场呈大扁圆形，依着高处的地势临坡而建，围着一圈高大的石墙，从外面是爬不进来的。靠近操场大铁门的两侧是长长直直的石阶，有五排的高度，石阶的尽头在大扁圆形操场的拐角。顺着拐角，临向围墙的杂草地上种了一圈生长茂密的树，主要是广玉兰和香樟，零星有几颗青色的枫树。远远就能看到朵朵盛放的广玉兰花，洁白如大碗，走进后更是清香扑鼻。树丛处荫蔽，几近无人，阳光穿透树梢和枝叶，将光影斑驳投射到地面。天然的草地并未好好修剪过，但杂草稀疏，最长的草叶拉直后不过一两分米，常年累月被人踩来踏去，或蜷曲或垂在地面。草地上安置了一些健身器材，单双杠之类。往前是跑道。再往中心处，偏左是足球场，偏右是四个篮球场。篮球场上有些男生在打球，篮球撞击着地面，少年跳跃奔跑，很是活力喧闹。
　　肖石坐在双杠上，与操场大铁门遥遥相望。他身形颀长，眼眸清明。一身干净的中灰色衣裤，却无法埋没于烟尘。偶有饭后散步的女生结伴走过，也忍不住投来惊艳目光。
　　肖石始终表情淡然，周围只是周围，这朗朗学校的一切与他无关。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孤独有景象，一定就是他此刻的模样。
　　纵使肖石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溜进学校，于两千人中指望一个虚无缥缈的相遇。这样的等待毫无意义，可就算走开，也无事可做。一遍遍打铃声响起又停下，一波波上体育课的学生来了又去，时不时抬眼望去，从满怀期待到倍感失落，始终不见那个娇小又倔强的身影。从正午时分到夕阳西下，棉花糖一般形状分明的白云已逐渐淡去，散布开来模糊了边缘，和太阳黯淡的光辉融为一体，蔚蓝的天空铺满了一层嫣红一层黛蓝一层青灰。
　　肖石撑了撑脚，从石阶上起身，准备离开。隐隐听到十米开外操场门口有女生拉扯的声音。
　　“南枫，南枫，跑两圈，生命在于运动啊！跑两圈再去画室更有灵感！”任真拉着张南枫的衣袖，非让她陪着跑步。
　　“啊呀不行，还是不想跑。”张南枫半推半就着，面向任真，背对肖石。
　　“跑吧陪陪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我做题做的脑子都要炸了，非常需要跑步清醒下！”任真不依不饶的说着。
　　“那好吧，不过我可能跑半圈就跑不动了。”
　　“没事，咱们跑慢点。”
　　......
　　肖石看着任真拉着张南枫朝反方向跑去，张南枫小小的背影和初见时背影的重叠，那个把自己从晕倒中叫醒的女孩，明明只需要跑几步就能追上，可不知为何却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也许是她身旁有任真陪着，也许是这夕阳已经西下这结局已经落幕，也许是这么近的距离她也未曾注意到自己。而自己到底为何而来？一定要言语才能拉近距离吗？然后呢？其实再看她一眼已经足够。肖石突然明白，自己并没有道别的立场，他释然一笑，再不迟疑，转身迈开大步坚定的朝校外走去。
　　......
　　“南枫，我刚好像看到一个大帅哥！”
　　“比你家小鬼帅？”
　　“嘻嘻，那倒没有！”
　　......
　　“帅哥在哪呢？”张南枫心下好奇，美色可不能错过。
　　“后面，你回头看。”任真说着，和张南枫同时停下脚步转过头。
　　“屁！啥也没有。”张南枫一眼扫过身后的跑道、大门和石阶。
　　“咦，刚就在大门另一侧的，可能走了吧。真的挺帅，感觉还有点脸熟，嗯，不过应该不认识，也许是学校里面打过照面。离得也有点远。”任真脑海搜寻着，确认自己想不起来。
　　张南枫狐疑的又朝身后望了一眼，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值得驻足的流连之物，便说：“算了，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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