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城

　　奔走了大半个月，千辛万苦解决了滁州厂子堆积如山的难题，斐渊明长须了一口气，颓然瘫倒在厂长办公室的黄花梨雕龙纹靠椅上。

　　滁州的这个厂子，算是老爷子的发家本。家业初立的时候，老爷子就靠着这个厂一点一点积攒，最后挣出了如今的斐家。现在，厂子运营得久了，很多毛病也开始暴露出来，机器逐渐老化，战乱逃离的人也越来越多，眼见安稳的生活似乎无望，做工的也偷懒懈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盈利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竟到了工钱也结余不出的地步，厂长一直暗暗压着不让老东家知道，直到工人们聚众闹事，这件事才被放到台面上来解决。

　　毕竟是父亲一手建立的产业，斐渊明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好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是多年的老产业，基业还在，虽然问题颇多，但好歹条条件件皆是理顺了。终于得空能收拾收拾回去了，也有许久没见过孩子和苏云了，忙的时候不觉得，现下倒是想念的紧。

　　斐渊明复又正襟危坐伸手拿过桌上的账目核对，一边盘算着如何快些忙完手上的事情，早点回去。门被敲了两下，有个女声轻言细语地问：“东家，我泡了大红袍，您喝么？”

　　“进来吧。”斐渊明头也没抬，手里还在翻阅着账本，随口应了句。

　　“东家，刚泡的大红袍，这还是去年的，您将就着喝吧，我们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的，我父亲还舍不得喝，才留了这么久。”来人端着茶盘走近桌前，放下茶盘，又端起茶壶斟了一杯清香的茶水到茶杯里，粗糙老旧的茶具倒是衬得那双玉手又格外白皙了几分，细细揣摩竟有几分妩媚的味道。

　　“你爹？你是？”斐渊明没被茶香和美人蛊惑，倒是被来人的话吸引了。他停下翻弄账簿的手，循着茶具的方向去看他面前的这个女子。

　　“家父就是滁州厂的厂长，我叫李萧月”女子盈盈一笑，明晃晃的像是一抹阳光，随即又不甚开心的皱了皱眉，“这几日东家跟父亲都忙的焦头烂额，我实在于心不忍，可父亲又不许我帮忙，说女儿家的还是不要插手生意的事为好，不想让他生气，所以我之前一直未露面。”

　　“啊，原来是李小姐，失礼了失礼了，”斐渊明站起身来伸手想要同她握手，但想着她可能不习惯这个礼节，正打算就势作个揖，李萧月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令他颇感意外地愣了一下，继而笑着问，“这么说，李小姐懂得生意上的事？”

　　“家父虽然不许我插手生意上的事，但是又送我去念的洋学校，作得洋学问，说大城里的小姐们都学这些，又希望我以后能嫁个做生意的丈夫，能帮着整理账目什么的，或者去个银行上班，也是十足的矛盾了。”李萧月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踮了踮脚跟儿，手撑了一下办公桌，顺势坐到办公桌上一边抱怨着，一边晃荡着脚丫子，“我才毕业没多久，还没找着工作，我父亲眼界倒是高，滁州的工作都没有一个叫他满意的，出这么大的事情他也不许我插手，只叫我干看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父亲那是心疼你，不想让你吃亏，厂子里的事情虽然跟你一起解决会容易很多，可是他也不想你跟他一起担责任，所以自己累一点也不想让你插手。”斐渊明复又坐下，端起刚刚那杯斟好的大红袍放在鼻息嗅了嗅，轻轻嘬了一口，带着七分笑意看向李萧月，“大红袍到底还是大红袍啊，就算是陈的，味道也不差啊，你说呢？”

　　“我明白的……我也不是不识好歹，我母亲去得早，父亲对我极其重视，什么好的都要留给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娶，也着实不易。”李萧月愣了一下，继而有点羞愧似得把头埋在臂弯里，喃喃低语着，“所以我想帮帮父亲啊，也想帮帮东家你啊，我不出去应酬交涉，我就帮你们算算账目，核对收支，不好么？”

　　“这样未尝不好，需要核对的账目虽然不多了，但是多一个懂的人来帮忙自然求之不得，只不过会很繁琐，而且千万出不得大错，你能熬得住么？你父亲能同意么？”斐渊明想着多一个懂的人来帮忙，就能早点结束这边的事，更快些回去，自然是开心的，但是又不太放心自己这样贸然应允了会让李叔为难。

　　“真的吗？！只要我父亲同意的话，东家你就同意我帮你？”李萧月听过斐渊明这一席话，眼睛亮了一亮，刚刚还纠结的一张小脸儿，顿时舒展开了，急急地从桌上蹦下来，激动地抓着斐渊明的衣袖又问了一遍。

　　“是啊，是啊，你别激动，当心我的袖子要被你扯掉了。”斐渊明看着她激动到有些泛红的脸，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单纯的可爱，边护着自己岌岌可危的袖子，哭笑不得地连声应到。

　　“太好了，太好了，这是你说的啊，可不能反悔，我马上去跟我爹说，我爹一定会答应的！”李萧月不太好意思地松开他的袖子，冲他眨眨眼睛，雀跃着朝门口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门外阳光正好，投在门前那条长廊上，她雀跃的身影扑进那日光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像是曝光过度了的照片，最后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斐渊明微笑着看着门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眯起眼闻了闻大红袍特别的清香，不禁想起刚毕业时候的自己，心下也生出一份淡淡的怀念。

　　天儿，真好啊。

　　有了李萧月的帮助，账目处理的快多了，毕竟是专业出身，调理路数跟斐渊明也是极对盘的，大部分时候俩人就呆在办公室里隔着一张桌子，头对头，李萧月先核算一遍，斐渊明再检查一遍，你来我往，俩人默契十分。斐渊明要出去谈事情的时候，就留李萧月一个人先处理，或者偶尔也给她放放假，十天才能处理得完的账目，才用了一半时间。

　　“啊，累死了，终于弄完了。”李萧月长舒了一口气，放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左右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欢喜地朝斐渊明眨了眨眼。

　　“辛苦啦，辛苦啦，你那份儿工钱我会单独算给你的，帮了这么大个忙，可不能让你做白工。”斐渊明从椅子上起身，斟了一杯沏了一会儿的大红袍，正打算端起来喝，却被李萧月拦住了。

　　“凉啦都，我去帮你重新沏一壶吧？”李萧月起身端起茶盘出去了，半晌又端着重新沏好的茶笑盈盈地走进来，把茶盘放到书桌上，“我父亲说，只要你答应参加我们的庆祝晚宴，这工钱嘛，不结也是可以的，你觉得这个条件可行么？”

　　“就算是答应了这个条件还是得结工钱，这庆祝宴我也得参加啊，哪有庆祝的时候主角不在现场的道理？”斐渊明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就爽朗地笑起来，“还得劳烦你们帮我准备庆祝晚宴，我倒觉得这工钱不结还真不行。”

　　“那渊明哥，说好了啊，你得参加完庆祝宴再走啊！可不能偷偷跑了。”李萧月凑上前，双手一把攥住了斐渊明的胳膊，冲他鬼马精灵地笑了笑。

　　“好好好，一定的，咱们忙了这么久，是该好好庆祝一下的，不过一切从简啊，不要太繁琐了，厂里刚刚才太平，太过铺张总是不太好的。”斐渊明也没计较她这么叫自己，反而想起自己年轻时追着哥哥们玩耍的日子，心里倒也生出几分长辈对晚辈的疼惜来。

　　“一定的，必须从简的来，渊明哥放心吧，那我去跟父亲说，你留在这儿慢慢享受这壶大红袍？”李萧月兴匆匆的就要走，走到门槛儿边忽然回头笑了笑，“渊明哥，你那么喜欢大红袍的味道么？”

　　“对啊。”斐渊明不明所以，只得应问而答。

　　“知道啦！我去咯？”得到这个答案，李萧月似乎很高兴，好像比刚刚他接受晚宴邀请时又高兴了那么几分。

　　斐渊明敛了敛笑意，看向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想起跟父亲坐在中庭里，饮茶赏月的对话，早年父亲生意还不是很顺遂的时候，很喜欢喝大红袍，只是因为这种茶叶能反复泡过好几次还依然有香气，招待完客人，每次都舍不得弃掉，还要反反复复泡上几次。后来生意虽做大了，可是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年少的自己当时也颇为震惊，父亲竟是为了这样一个原因坚持了这个细微的习惯几乎一辈子。现如今，经历过这些，自己好像也渐渐明白，父亲当时是何种良苦用心。

　　斐渊明顿了顿，郑重地双手端起茶杯，走到窗前朝着渺渺天地郑重一敬，只道一声“父亲，儿子一定不负重望”，遂将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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