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剑当家主，竹马变赘夫

　　船上的痕迹已经浇洗过了，只有隐隐渗进甲板的暗红色昭示着昨夜惊险。

　　文辞不由想起自己刚出发时船上遇见刀光剑影，还避之不及，没想到自己如今已是当中的一人了。

　　林千星昨日差点成为刀下冤魂，怕得连觉都不敢睡，缠着文辞方景二人叫恩人，说要与她们痛饮达旦，以谢搭救之恩。

　　文辞一边嫌弃地躲过他的爪子，一边灌酒。

　　老实说，她也有些不敢睡。她怕自己一闭眼，眼前就会出现那人将死之前又怨又恨的神色。

　　这时她就开始想自己酒量怎么随了娘亲，若是似爹爹一杯倒，不早就呼呼大睡了?

　　她让方景把林千星送回舱里，自己掏出随身带的小册子。

　　这是爹爹集娘亲书上涂鸦文字、信件、手记等等，加上自己的注解集成的小册子，共十册，就叫《燕翎杂记》。

　　文辞怕损坏原版，自己又手抄一份。

　　“你也去睡吧。”方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轻巧抽出她手里的书。

　　文辞向后仰躺，不顾雨后潮湿，整个人瘫在了甲板上，“我想听，你给我念念吧。”

　　方景翻到合意的地方，直接念了出来:“要我说，杀人跟杀牛羊有什么区别?有的人还不如畜生。燕宽（文辞舅舅）也太没本事，还吐过一回……”

　　听到这里，文辞直接笑出声来。要是娘亲知道她今天杀人抖如筛糠，会不会也这么说她?

　　大雨擦拭过的天空一片明净，星子闪烁着，映在水面和少年郎的眼眸里。

　　水声祥和，方景的声音温和，都有催眠的效果。文辞终于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方景抱起文辞，将她送入舱中，看着远处探头的侍书侍画，示意她们给她换件衣服。

　　还有手中的小册子，他珍惜地放在了文辞床头。

　　他知道文辞很喜欢这个册子，上面的字也是文辞教他认的。感谢文三老爷和燕百户，这本书他也很喜欢。

　　第二日，天蒙蒙亮，船就到了渔娘渡口。

　　码头一大清早就忙碌了起来，船只进进出出。镖队等了会儿，才找到空隙，到岸边找了个地方停泊。

　　船刚靠岸，就有脚夫上来问要不要帮忙搬运东西，还有胆大的歌女在花楼上暗送秋波。

　　镖船会在渡口停留半天，补给物资。两位镖师上岸补给，其余呆在船上，紧守货物，以防贼人劫镖。

　　别说歌女大胆火热的暗示，就是此时有人欺男霸女，这群仗义之辈也不能立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别人的“套子”，为的是调虎离山，劫掠镖船。要是中套，被人引走，就很有可能丢镖了。

　　船上水汽重，昨日又下了雨，侍书侍画则趁这个时候晾晒被褥，通风去湿。

　　文辞在船上待了几天，早就憋闷坏了，陆仁山便要方景带着她去集市上好好逛逛。

　　水上漂久了，甫一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腿就有点儿轻飘飘的。文辞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着，走了几十步才找回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方景虚虚护着她，防止她被码头上的人磕碰到了。

　　林千星似乎船一靠岸时，就不见踪影，众人检查过后也没发现，确定船上安全，他不会使坏，也就作罢了。

　　渔娘渡本是一个小集市，但因运河中商船往来多，有商人嗅到商机，自发聚集到这里开店。

　　后来规模渐大，官府就收归统一管理，这里越发像模像样。来往行人如织，都把这里当做补给歇脚的第一选择。

　　城南大多是居民住宅，城北是官衙书院。城西城东沿河一条街，连着后面几条巷子都是商铺，足足蔓延了三四里地。

　　南来北往的行商们在此贩卖水果瓷器，香料丝绸等等，甚至有很多异国商人。渡口边多是茶楼邸店，歌楼酒馆，方便来往客商卸货歇脚。

　　方景平日多穿靛青和玄色，不仅不容易蹭脏，江湖行走之时，受伤渗血之处也不容易被发现，避免被人痛击弱点。

　　今日出来逛集市，他难得穿了竹青色窄袖交领衫，湖绿下裳，显得少年青涩。文辞则着蝶黄吊带，嫩芽色长裙搭同色褙子，挂着双蝶玉佩。

　　两人沿河闲逛，一个清雅一个俊秀，十分般配，引得众人悄悄侧目。

　　两边商铺有小二站在门口吆喝，路上还有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货郎。走在街上目不暇接，耳不停歇，十分热闹。

　　有卖零嘴的如糖人、麦芽糖和果脯的；有卖玩具的如拨浪鼓、木偶小人的。还有卖布匹卖河鲜的，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

　　文辞今晨为了赶时间，还未用过早膳。饥肠辘辘的两人准备先寻觅吃食。

　　梅花糕来一份，桃花酥也尝一尝。那边的渔娘肉烧饼香飘十里，也不能错过！这边刚出锅的虾饼看着诱人……

　　买买买！

　　文辞一样尝一点，剩下的就到了方景手里。路还没走一半，方景手里的油纸包都快拿不下了。

　　“绿豆汤嘞，清凉解暑绿豆汤！酒酿圆子嘞，冰镇酒酿圆子！”

　　文辞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尾音拖长的吆喝声从拐角处传来，文辞接过老板娘手里的芙蓉凉糕后，正准备闻声探路，就见一货郎挑着担子绕出来了。

　　恰是那卖绿豆汤和酒酿圆子的货郎！文辞忙招手要他过来。

　　货郎担子满满当当，脚下步伐却走得稳健。他一边竹筐里挑着一大罐绿豆汤，另一边筐子装着一坛子酒酿。空隙塞了碗和竹提子，筐外面还别着两条条凳。

　　见文辞要买绿豆汤，货郎立马走过来放下担子，摆好条凳。要是客人不想站着喝，也可以在这条凳上歇歇脚嘛。

　　文辞拉着方景在条凳上坐下，要了两碗绿豆汤，对坐而食。

　　“这边街上真是热闹，各族人都有，感觉都快比宁城喧闹了。”文辞喝了一口清凌凌的绿豆甜汤，看着车水马龙的热闹集市。

　　在宁城的时候，她觉得宁城就很大了。后来去了安岭，发现安岭在几州要道上，更是繁华。而现在一个小小的渡口就有这么多人，让她深觉，出门长见识是对的。

　　“这边常住的不多，但四面八方来往客商，加上停泊的船客镖队，就显得热闹。”方景走南闯北，自是见多识广。

　　文辞感慨万分：“以前看书上讲京都路可十车并行，行人吐气成云挥汗如雨，还觉得无法想象。可没想到，小小渡口就能聚集如此多人。”

　　“京都数十万人家呢，不过太繁华，容易迷失，”方景想起往事，笑容灿烂，却无端显得寥落，“我还是更喜欢在舟船车马上漂泊，四海为家。”

　　万家烟火，城内众人都有归处，他寓居客栈，更鲜明地感觉到自己是个过客。不如在江湖漂泊，快意恩仇，不必管下一刻在哪里，来得肆意潇洒。

　　文辞安静地听着，轻拍他的手臂。十几载漂泊生涯，他或许不需要安慰，她却会心下怜惜。

　　不过此时，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

　　文辞学着方景的模样，猛灌一口清甜的绿豆汤。一口下去解暑消热，倦意都被赶跑了。

　　自怨自艾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天地不仁，众生只能苦受。她收敛情绪，拿碗碰了碰方景的。

　　“点心你帮我多吃点，待会儿拿不下了。”

　　“唔，那我就不客气啦！”

　　方景就着余下的小半碗绿豆汤，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剩下的点心。

　　吃饱喝足，闲逛都更有力气。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路上摆摊的玉石古玩摊子，还有钗环之类，文辞最多驻足片刻，是不会买的。这种摊子一般没什么好成色的东西，要价还高，不懂行的容易被骗，之后连人都找不到。

　　像话本小说里那种，随便拿一块石头就是没人发现的精品玉石，再随便一拿就是绝世神兵，现实中是不常见的。

　　真正好的玉石古玩，除了那种特意聚集起来销货的鬼市，大多都在大店出售。武器什么的，很多都是在铁匠铺或者铸冶山庄量身打造，现成的成品精品很少。

　　两人到河边石凳歇脚，桥对面有个人牙子，领着几个五六岁大的脏兮兮的孩童，正在向一个灰色衣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推销。

　　“大人您看看，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手脚利索着，能干得很！他们都无父无母才投奔了我，我也实在养不起，您可怜可怜他们，做件大好事！”

　　那几个孩童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伤痕，瘦得厉害，显得眼睛格外大。

　　男子捏了捏其中一个小女孩的胳膊。可能是被硌到了，他皱了皱眉，挑刺道：“这么小的小孩儿，还这么瘦，能干什么呀？”

　　“大人您这话说的，这么大正好培养，养大了对主家衷心！”那人牙子不留余力地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鼓动着，“您给口饭就能行，他们能倒炉灰、夜香、递送消息，还能给少爷小姐伴读呢！”

　　“几个泥点子，能会读个什么书？”那灰衣男子有些不屑，但明显对这个提议有些心动，只是还不肯松口，要压价罢了。

　　“五两银子还是有点贵了，毕竟主家养大他们还要花几年米粮，我最多出二两！”

　　“哎呦，小的把他们带过来路钱都不少呢，您给松松口，四两怎么样？”

　　两人看着他们砍价到了三两半，最后成交。

　　中年男子带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那人牙子推了一把其中一个小女孩，直接把那孩子推倒在地。

　　“你看看你，刚才都不会表现，要不然那大人就把你带走了！赔钱货，我买你还花了不少钱呢！”

　　这个小女孩就是刚刚被管家捏过的。此时倒在地上，她显得神情麻木，不哭不闹，沉默地爬起来了。

　　那人牙子还在骂骂咧咧。

　　文辞和方景相顾无言，心情有些沉重。

　　“我以为你会冲上去帮她……”

　　“我以为你会看不下去……”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他们都知道彼此在顾虑什么。

　　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各种地方发生，饿死被溺死的孩子都有，能被人牙子捡到活下来就很幸运了。

　　侥幸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下人，都算很好了，有的直接被卖进青楼楚馆。

　　但他们能怎么帮呢？

　　买下来？

　　他们正在赶路，孩童太容易生病，船上染了恶疾无医无药，猝死了也未可知。不如跟着人牙子，要是能被卖进大户人家，算是能捡一条命。

　　给人牙子钱？那多半是被他吞了，小女孩什么好处捞不着。

　　买下来送到大户人家当下人？人家收不收是一回事，他们走后受不受到磋磨也未可知。跟被人牙子卖掉也没什么区别。

　　但文辞又想到了方景。

　　他小时候连自己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四处流浪，后来又跟着江湖艺人走街卖艺。

　　如果没有陆叔叔捡到他，可能他就那么消失在无人注意的小巷里了。

　　文辞看着眼前年轻的侠客，想着刚见他时，小小孩童倔强的神情。他像株荒漠中是荆棘，只要给他一点雨露，他就能顽强生长起来。

　　垂髫之年的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沉默又麻木呢？

　　方景看她心情沉重，提议道：“我们先去别处看看吧，我见那边有猜谜的。”

　　“好。”

　　文辞起身顺着方景手臂方向看去，这时有两个孩童追逐打闹着过来，一个正撞到她身上。

　　她踉跄一下，站定后把孩子扶稳在怀里。

　　文辞拍拍他的背，温声嘱咐道：“小心点，不要摔到了。”

　　“多谢大姐姐！姐姐不仅人美心地也善良，像菩萨一样！”小孩子嘴甜得很，谢过她，又互相比赛谁跑得快，在人群中穿梭着跑掉了。

　　文辞被他们逗笑，心下一片温软。她还沉浸在对方景童年的想象中，对小孩子也格外喜欢。

　　方景皱起眉，过来查看她有没有事。就见嫩色的衣衫上印了个黑手印，看着很碍眼。

　　他总觉得刚刚那两个小孩儿不太对劲，跑得太快了，像是溜走。

　　等下——

　　“你的玉佩！”

　　该死，那两个小孩儿是被教出来的老手了。

　　他立刻回身，见两个孩子已然快要消失在转角处，当即大喝一声：“那两个孩子是扒手！你们身上有东西不见了！快拦住！”

　　人群骚乱，方景不敢留文辞一人在街上。

　　“别怕，跟着我。”

　　说着拽住文辞的手，穿过躁动的行人，直奔胡同拐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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