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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同榻
残局被收拾干净后,这间灯火通明的宫殿又静了下来,苏长卿移步到软榻边,懒懒地躺了下去。
他翘着脚,枕着手臂,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又该做些什么。
和上一个轮回一样,萧远图借伐无道,诛暴君为名,起事还算顺利,但是如他以前的应对一样,只要对那些只知随大流的百姓一些恩惠,萧远图便无所可依了,自己打败他,也是迟早的事。
但是在那之前,利用林安好好折磨萧远图一番,却是更令苏长卿兴奋的计划。
忽然,殿外随侍的宦官急忙走了进来,在离苏长卿丈外的地方跪了下去,“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太子?快宣他进来。”
苏长卿听闻儿子突然来了,鹰目微眯,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略微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这才回头看着进门处,静候着苏重墨的到来。
苏重墨款款而来,长身挺拔的他也继承了几分苏长卿的洒然之意,只不过他那张英俊温文的容颜从来都是显得那么谦恭有礼,更为他增添了几分君子雅如碧的气度。
“儿臣拜见父皇。”
峨冠博带的苏重墨此时已没有了数日前的颓丧,他精神熠熠,揖手向苏长卿长身一拜。
苏长卿赞赏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起上一个轮回中,苏重墨整肃仪冠却是要与他分道扬镳,走上一条不可回转的死路,而如今,他的孩子活生生的又站在了他面前,长身玉立,风采卓然。
“在为父面前何须如此拘谨,来,坐下。”
苏长卿拍了拍身边的榻面,无不亲昵地笑着对苏重墨招了招手。
君是君,臣是臣,即便身为皇帝的儿子,也要遵规守据,不可坏了祖宗王法,这乃是太傅所教导给苏重墨的君臣之仪,他自十年前便在林安门下学习五经六艺以及各种礼法规矩,,难免深受影响,此时见苏长卿这般亲热,心头却又是忍不住有些欣喜。
苏长卿登基之后,他们父子之间便少了许多亲近,那些流落民间的日子,倒是他们父子最为亲近的时候。
他依言坐到了苏长卿身边,冷不防苏长卿忽然将腿伸到了他的膝上。
“替父皇捶捶腿吧,唉,岁月不饶人啊……”苏长卿半眯起眼,干脆懒懒地枕着手臂躺了下去。
苏重墨此行本是为萧远图之变而前来,却不料苏长卿今日似乎无心政事,也只好暂且缄默,乖乖地替苏长卿捶起了腿。
苏长卿似睡非睡,眼眸半合,就那么呆呆地凝望着苏重墨。
看着这个儿子从一团小肉球一直长到现在这么大,连苏长卿都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对他生出了爱意。
本是父子,本该只有父子之情,内心却在不知不觉间生出深深爱恋,苏长卿虽然半生洒脱随性,不拘小节,却也知道这样的心思,已是违了天伦,恐怕只好永藏心底。
他微微蹙了蹙眉,鼻腔中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一次轮回可是他用五百年的酷刑换来的,若还是如上次那般爱不能言,痛不欲生,又有什么意义?
苏长卿眼珠一转,眼底已生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他瞥了眼认真地替自己捶腿的苏重墨,突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父皇,我去给您倒水。”
“咳,咳……不必……”苏长卿涨红了脸,慢慢坐起了身,苏重墨已然倒了茶水递了上前。
他一直知道苏长卿因为常年酗酒之故,时常咳嗽不止,身为儿子,虽然苏重墨已劝过苏长卿多次戒酒,奈何对方都只是口上敷衍,依旧嗜酒成狂。
一盏清茶递到眼前,苏长卿缓缓抬头,他又闷咳了几声,这才顺势握住了苏重墨拿着茶盏的手,慢慢仰头喝掉了杯中的茶水。
“父皇,日后还是少喝些酒吧。”
苏重墨并未注意到为何苏长卿的手握在自己手上不放,身为儿子的他所担心的只是对方的身体。
苏长卿含混地应了声,这才松开了手,但很快这只手就拉着苏重墨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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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苏重墨及冠之后第一次和苏长卿坐得如此近,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局促,不由自主地便试图坐得远些。苏长卿察觉了儿子的小动作,眉间一蹙,干脆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腰。
他细细端详着苏重墨已然从稚嫩变得俊朗的面容,忽然想起了上一个轮回里萧远图在苏重墨死后告诉自己的话——太子本就对你积怨已久,我不过是许了一个虚幻的希望给他而已。
而那时,自己的儿子居然真地为了那样一个虚幻的谎言,不惜起兵反对自己,一直到死。
想到最后苏重墨宁死不屈自尽在冷宫的惨景,苏长卿的心隐隐作痛。
“墨儿,你恨父皇吗?”
“父皇,孩儿惶恐,不懂您的意思,还请陛下明示!”
苏重墨听见苏长卿突然这般问,以为这性情多疑易变的暴君似乎是对自己有所不满,他立即挣开苏长卿的环抱,急急跪到了地上。
此时此刻,他所做的一切都需谨慎,如若不小心再得罪了苏长卿,或许还会给之前被自己力保下的太傅带来麻烦。
果然……果然这孩子怕着自己,心底也必定对自己是有所怨恨的。
可父子之间这样的芥蒂却又叫他如何愿意承认?!
毕竟,十年之前,他们父子之间是那样的亲密无间,以至于让他的内心中滋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感。
苏长卿默然片刻,伸手扶起了苏重墨,他看着对方有些惊慌与不安的眼神,眉眼一淡,缓缓说道:
“这些年来,你看着父皇杀了那么多人,杀了你的二伯,杀了你的陈叔叔,还差点杀了教导你的太傅,你的心里若真无一点恨意,那才叫冷血。”
苏重墨震惊地望着苏长卿,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然而如对方所说的那样,当自己的父亲变成一个背信弃义,残害忠良,压迫百姓,满手血腥的残暴君王之后,他一直敬慕苏长卿的心中已是禁不住生出了作为儿子不该有的怨愤。
但同时他却也一直在渴望着,有朝一日苏长卿能幡然醒悟,不再滥杀无辜。
面对苏重墨的沉默,苏长卿眼眸半眯,心中渐渐激动,他忍得太久了,久得让他后悔,让他不甘。
“可你不能恨父皇,因为父皇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应该知道的。”
狡兔死,走狗烹,这一点苏重墨如何不知,他甚至明白苏长卿做这些是在肃清朝中可能威胁到苏氏皇位的权臣。
只是那些人真地可能威胁到皇位吗?
他温和寡言的二伯父,豪爽开朗的陈叔叔,以及曾告知自己,就算父皇杀了他,也不可责怪父皇的太傅。
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连他这后期变得暴戾恣睢的父亲也是。
皇权虽然至高无上不可被撼动,但稳固的根基却不应当建立在无辜者的鲜血之上。
苏重墨没有说出这些反驳的言语,他的心中依旧考虑着不能轻易惹怒苏长卿,否则只恐对方会迁怒更多无辜。
“孩儿知晓。”
苏重墨说谎的时候,总是不敢望着自己。
苏长卿太了解这个孩子的脾性了,他并没有再继续逼问下去,只是轻叹了一声。
他还有很多时间,相信可以慢慢改变苏重墨对自己的看法和心意,而这也是他不惜用五百年酷刑换来再次重生的意义之一。
只有父子之间芥蒂消除,他才有可能更进一步地让这个孩子了解自己内心那压抑已久的感情。
“小子,这世上你我父子相依为命十数载,你记住,就算父皇再怎么对付其他的人,也不会用那样的手段对付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血脉相连,永不可分的儿子。”
苏长卿面色沉凝,上前抬手轻抚了抚苏重墨的面颊,悠然说道,“父皇发誓,永远都不会再伤害你。孩子,你也不会伤害父皇,对吗?”
“父皇,我……”
正在苏重墨满心纠结之刻,魏明安猛然闯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苏长卿身旁,却见对方满眼柔情地站在太子身边,一只手已经攀抚到了苏重墨的面上。
“陛下,前线告急,萧远图那厮已然纠合沿途叛军,杀奔永昌而来。”
“哼,传令给骁骑将军吴德,令他率十万戍卫军先行迎击,切不可自乱阵脚。另外,你立即将朕之前便拟好的赦令传召天下,尤其要让叛军知晓!”
上兵伐谋,苏长卿没忘记上一次自己是怎么让萧远图溃不成军的,这一次,他只需要照做便好。
魏明安讷讷地看了眼苏长卿,又看了眼苏重墨,这才涩然地退了下去。
他漠然地走在宫内幽深的长廊内,缓慢迈动的步伐让他再次感受到了下身处鲜明的失缺。
仅仅是酒后的一个偷吻一记拥抱,便让苏长卿冷酷地下令阉割掉了自己。
那个时候,他还真以为对方是个冷酷无情的之人。
其实也不尽然,因为每每在面对太子之时,这个冷酷的男人总能流露出自己梦寐难求的温柔与深情。
前半辈子为苏长卿杀敌卖命,后半辈子像只阉狗那样卑微行事,这就是自己的一生吗?
魏明安突然质疑起了自己活着的意义,他闭上眼,苦涩地笑了笑,负着手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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