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寄居

　　老实说，即使赫梅再不喜欢贝尔纳多，也不得不承认，他在烹饪一道上确实有些天赋和造诣。

　　一个年轻的米其林主厨，师承大拿，在创新菜领域颇有名声。即使以很挑剔的角度来看，贝尔纳多也是这个优秀的年轻人。

　　贝尔纳多还在坚持给赫梅和博涅斯讲食材搭配、特色酱汁调配、灵感获取等等……赫梅和博涅斯并排坐着，因着是实在不懂得的领域，所以两人都兴致不高。博涅斯稍微好些，就当作是听好友的故事经历；赫梅体验感就差很多了，他不愿意听一个对博涅斯心思不明的男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侃侃而谈。

　　赫梅手肘放在桌面上撑着下巴，眼皮有些耷拉的样子，没什么精神，一不小心就倒在博涅斯的肩上了。

　　贝尔纳多话音一顿，博涅斯身体微僵：“赫梅？”

　　赫梅没有回答他，只是头微微在博涅斯肩上蹭了两下。“困了，有点累……”声音不同于平时的清亮，稍稍多了点沙哑，听着声音就知道，实在是困倦了。博涅斯抬起手来像是犹豫了两秒，但是还是拍了拍赫梅。赫梅又蹭了两下，清晰地感觉到博涅斯僵直的身体重新放松下来。

　　贝尔纳多仍在喋喋不休，但是目光三秒中用有一秒是落在博涅斯肩头的，赫梅大大方方闭上了眼睛，餐桌之下手正放在博涅斯的手旁边，两个人的尾指不知怎么搭靠在一起。

　　博涅斯心里是有歉疚的，毕竟确实因为自己着急来罗马赫梅才没有好好休息。赫梅离自己太近，他身上的香也轻巧地钻进自己的鼻腔，博涅斯被香气所打扰，不太能进行有效思考了，就连听贝尔纳多讲话也是敷衍应和的多，这实在是失礼的行为。

　　第六章夜色坠落

　　博涅斯和贝尔纳多相识近十年，初相识的时侯对方还是餐厅学徒，他在夜里走进餐厅。在后厨收拾厨房的贝尔纳多用仅剩的食材为博涅斯煮了一份意面，肉酱加了柠檬还是青柠，口感十分清爽，两人在店里相谈甚欢成为朋友，后来多年也一直保持真挚的友谊。

　　贝尔纳多常在世界各国游历，学习新的菜品，寻找灵感和一些稀有特别的材料，上一次博涅斯和他见面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这也是为什么听说他回了罗马的餐厅，博涅斯这么积极地过来。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如贝尔纳多所说，自己的容貌从他们相识至今一直没有变化，即使现代科技发达，各种护理手段层出不穷，但是再怎么样一个人也不能十多年面容毫无变化不见苍老，所以不出意外，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博涅斯私心有些不舍，他并没有很多朋友，几十年的友谊也是他求而不得的奢望。他上一段跨越半个世纪的友谊正是和奥利弗主教，巴斯的教堂重建的时侯也是他和奥利弗最后一次见面，得益于交通不便，他们用书信延续了近半个世纪的友谊。

　　奥利弗去世之后，博涅斯曾假借故人之子的身份前去拜祭。一双好友，一个长眠于地下，血肉渐渐腐烂消亡，另一个历经时光而容颜不朽光洁如初。博涅斯从未觉得这么累过，奥利弗的墓志铭——“There are always things that never die, such as poetry and love”——让博涅斯想起奥利弗曾在信中说：“你会和你的诗歌一样不朽”。

　　“博涅斯……”

　　赫梅的呼唤使博涅斯从回忆中挣脱，博涅斯偏头深深望进赫梅那双绿潭般的眼，几乎有些控制不住想问他：“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但是最后博涅斯没有问出口，反而是赫梅在博涅斯的眼里看到几近奔腾的哀伤。

　　博涅斯充满歉意地对贝尔纳多说抱歉：“今天实在是太累了，我们先去酒店休息，然后再联系吧？”

　　贝尔纳多也没有多挽留，大方地说他们可以暂时歇在自己的家里。还没等赫梅说话，博涅斯就拒绝了，直接打电话给西塞尔订房间订出租车。

　　这次博涅斯没有忘记叮嘱西塞尔订两间房间，德拉密涅瓦大酒店一直是博涅斯在罗马的“御用”酒店，往常他都喜欢周边的广场逛一逛，今天不知怎么，也失了兴致，两人的房间是对门，博涅斯简单和赫梅在中午道了晚安，赫梅也不再打搅博涅斯进了房间。
　　博涅斯在房间里睡得天昏地暗，他很少做梦，可今天却深陷梦境无法自拔，从他不断翻动的身体和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梦里大多是诡谲古怪的情境。

　　恍惚间博涅斯听到模糊不清的动静。“……啾……啾啾啾……啾啾……”

　　是鸟鸣。博涅斯心想。鸟鸣渐渐清晰，博涅斯费力地睁开双眼，屋子里很暗，他睡前忘记拉窗帘了，窗外的天也完全黑了起来。可以模糊地看到阳台玻璃门外有一只小巧的鸟儿，博涅斯轻轻下床缓慢地走近阳台，他隔着玻璃和小鸟对望，那是一只紫色胸羽的小鸟，有长长的尾羽和橘红色的鸟喙。

　　是难得一见的美丽，就像一只小精灵，博涅斯歪头想了一下，一时竟然不知道这是一只什么鸟，他曾经也是一个鸟类爱好者，可以详细说出近千种鸟儿的科属、栖息地。

　　有趣的是，博涅斯一歪头，那只小鸟也跟着歪头，博涅斯觉得这小鸟太可爱了。于是情不自禁嘬起嘴唇模拟小鸟的鸣叫：“啾啾，啾啾……”

　　小鸟也好像要回应他一样：“啾……啾啾……”

　　一人一鸟就你一言我一语，虽然你也听不懂我的，我也听不懂你的。小鸟很快飞走了，博涅斯的头抵在玻璃上轻轻地笑。

　　突然房间的门铃响了起来，博涅斯过去开门，是赫梅。

　　“怎么不穿鞋……”

　　“有什么事……”

　　两人同时开口，博涅斯低头看自己的脚，是想看那只小鸟所以下床时忘了穿鞋。赫梅晃晃手上的红酒瓶说找博涅斯喝个酒。

　　博涅斯让开身子让赫梅进房间，然后自己穿了玄关的另一双拖鞋。博涅斯拨打客房电话让厨房送点食物，赫梅打开灯的开关，霎时间房间一片光明，然后又径直走向阳台拉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不得不说，就这个两厢忙碌的场景，倒显得两人有些陈年旧侣的意味——因为有足够默契所以能各自做事。

　　阳台有小憩的桌椅，刚好是两人座，有着藤编的靠背椅和忍冬花的米白色印花桌布。赫梅带来的红酒是醒好的，等倒好了红酒服务人员也带着餐点过来了，黄油曲奇和麦芬蛋糕似乎是刚出炉的，有非常强烈的甜蜜的气味。

　　一下子把香煎银鳕鱼和蜜汁小羊排的香气都压住了三分。

　　赫梅凑过来一看，主食、甜品、各种佐餐酒，琳琅满目。博涅斯感觉自己是干枯的藤叶，食物的香气就像水，充盈的水汽让他感觉自己被唤醒、填满了。他口腹之欲极淡，少有被食物如此诱惑，恨不得狼吞虎咽的时候。

　　餐车推到阳台上略有些拥挤，两人草草就餐完毕后很快回归到喝红酒的初心。远处天上群星闪烁，地上灯火通明，不远处的广场游人的乐声似乎清晰可闻。“聊聊你吧，赫梅。”

　　博涅斯靠在椅子上闭眼摇着酒杯感受夜晚的风，一时性起询问伙伴的过往。赫梅缓缓饮下一口酒，轻轻咂了一下嘴巴，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犹豫。从赫梅的角度来看，他过去的千年岁月并没有什么有评讲意义的时光。

　　“大部分时间我都窝在四四方的房子里，偶尔需要抽出一点时间处理我的本职工作，然后意识到应该培养点什么爱好打发时间，有一段时间痴迷占星学，后来还受聘成为大学老师，那段时光是少有的鲜活时光。但是无论什么东西我都能很快失去兴趣，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无论多大石子掀起的涟漪都会很快归于平静。”

　　赫梅讲话的语速比较慢，他就那么轻轻叙述着平淡的内容也能让人如置身森林般舒适。博涅斯侧着头安静注视赫梅，他知道自己对赫梅一直都不太了解，甚至说全无了解，相反，赫梅对他会了解很多。

　　赫梅淡淡地笑着说：“你在诗歌中倾注了太多自我，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你的作品窥伺你的内心。”

　　博涅斯闻言一惊：“你……”

　　“你美丽的眼睛里多少有些不解。”没有谁愿意向别人完全袒露自己的内心，向黑白交织的人世，向捉摸不定的人们。和别人聊天谈论自己多少有点淡淡的尴尬，博涅斯拿起酒瓶为赫梅添酒，赫梅突然笑出声，博涅斯一脸不解，下意识和赫梅四目相对，试图从绿宝石般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先生，我突然想起一句诗。”

　　博涅斯仍是注视他，却在星星点点的笑意中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年轻的年轻的女郎，美酒不能使我沉默，纵酒醉仍有所语，只盼以吻封缄！”

　　“年轻的年轻的女郎，美酒不能使我沉默，纵酒醉仍有所语，只盼以吻封缄……”

　　分明异口却又同声。

　　诗人啊诗人，我不会因美酒而失语，只盼以吻封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