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笑情事

　　到了周末，文一训、耿直、郝帅三人各自骑上自己的自行车来到菊园宿舍。文一训特意到车行订做了后座，耿直和郝帅的车都没后座，所以另外租了两辆。张余不会骑，考虑到女生体力差些，郝帅将自己的自行车让给室长，很英雄的载着张余那朵花儿上路了。这样的安排和张余想象中有些出入，嗯其实是很大的出入，但她不敢说出来暴露自己单相思的煎情，只有装作乖巧的小媳妇儿随着猩猩师兄走了。耿直等人也撒了欢跟着往江边驶去。
　　常笑看着坐在自行车上的文一训有点犹豫，她实在没胆儿坐在毫无安全保护的自行车上行驶那么长一段路，她在想是不是干脆提议文一训打车去算了，但她又着实被张余那番不伦不类的形容所诱惑……
　　文一训看出她的害怕，拍拍后座：“上来。在我身边，不用怕。”
　　常笑战战兢兢爬上去，双手搂紧了文一训的腰，惊讶的发现自行车稳稳地动也未动，果然安心了些。这天天气不错，气温不高，日头也躲在云层里。文一训骑车极稳极慢，微风拂过，常笑忍不住喟叹一声。
　　“阿仕，骑自行车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吗？”
　　文一训奇怪常笑这样的问题，“恩，舒服，惬意。你以前没骑过？”
　　“没有。”
　　“也没学过？”
　　“没有。只是小时候搭小叔叔的自行车，摔过一次。”常笑和常爸爸一样，运动细胞极其缺乏。常家几兄弟，只有常爸爸不会骑自行车，不会游泳。尽管常家大院前就有一个大水库。而常笑，深得父亲真传……
　　“笑笑想不想学？”
　　“不知道……”
　　文一训在前面低声笑。
　　二人到江边时，耿直等人已经在江边冷饮店啜上冷饮了。郝帅道：“二位乌龟小情人，终于爬来啦。”常笑觉得让这么多人等了这么久不好意思，没管郝帅的戏谑连忙道歉。文一训给常笑取了饮料，把车放好，一行人便往江边走去。张余古里古怪地说：“这儿水浅又清，我们就在这儿玩了。至于你们俩，批准你们单独行动。前面右转有一片芦苇荡，那地方，比较隐秘……”其余人都吃吃地笑。
　　郝帅突然泼了些水在室长身上，室长惊声尖叫立马还击，其余人也紧跟着加入战斗。起初是男女对决，文一训与常笑躲在一旁看热闹，不知何时却变成了其余五人挑战文一训常笑两人。文一训本来双手难敌四拳，还得腾出空儿来护住常笑，不多时两人便被泼成落汤鸡，另外五人见二人惨状哈哈大笑。
　　都玩得有些累了，耿直等五人就在江边找了露天茶座喝茶玩扑克，文一训带着常笑沿着江边水浅处散步，顺便晒湿透的衣服。被江水冲刷打磨得润泽光滑纹理清晰各异的石头紧紧挨挨嵌在河沙里，有船来来往往，江水一波一波起伏拍打着岸边，亲吻踩在石头上两双光洁如玉的脚丫。
　　“笑笑，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小时候？不做女强人，就做女强盗！”说完，自己也心虚的不好意思起来，弱弱地渐渐低下了声音：“我妈妈，是个像女强盗一样的女强人……”
　　“听起来倒有点意思。叔叔阿姨是怎样的人？”
　　“我妈妈她……她一直很努力的保护着我们家，保护着我们……”常妈妈对常笑的设想是在城里找份工作，然后嫁个厚道老实的城里人。在那个小山村，常妈妈是一个农闲之时或茶余饭后不会腻烦的话题，是一则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有一个曾是大地主的外祖父和留洋归国的母亲，作为长女的她从小便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父亲出身屠户家庭，可谓根正苗红。她多才多艺，□□期间是生产队宣传委员，身体健美壮硕，活像生产队办公室门口那张宣传画上高呼口号脸颊绯红的女□□。撇开她那人人想拉拢想靠近的家庭背景，对于生产队的男人们来说，她本身就是一朵人人都想采撷到手的鲜花。谁也不曾料想，她会背叛家庭屈身下嫁那个什么也不是的瘦弱的常家老三。婆家娘家对这份婚事的冷言冷语隔岸观火没有折损她自信又骄傲的美丽。她憋着一口气，忙前忙后，拼命三郎一样努力生活，她坚信她的爱情定会开花结果，她要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亲眼见证她的幸福。她天生就是强者，看戏的亲人友人邻人没有等到她吐露半分悔意，却等到了自己对常老三家风生水起的生活的眼红。
　　她有了一个女儿，如同她的婚姻不被人祝福，她的女儿不被人期盼。常笑像父亲一样漂亮，也像父亲一样体弱。先天的哮喘往往夜间病发。从常家位于山林边的独门小院到县人民医院有七公里，山路四公里，马路三公里，没有班车。这七公里，她每年得在半夜里跑十几遍。她自己都记不起多少次，她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夜里单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掐着她的人中甩开步子飞奔，身前身后只能听到她自己粗促的呼吸和脚落地的声音。到了医院医生做过抢救打好点滴宣布无事后，她才又踏上来路，在山路与马路交界地接到拎着女儿生活物品气喘吁吁赶来的丈夫。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奔跑的速度完全可以参加亚运会。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恐惧慌张与绝望，这七公里，不是乡人每逢三六九去赶集的行程，也不是1/6的马拉松路线，而是她与她所爱的人的延续她视之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她唯一女儿的生死路。只要她慢半分，她与女儿很可能就会天人永隔。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多年前究竟为了什么固执的放弃了居民身份成为一个瘦弱农民的妻子，也没有人知道十多年后她为什么固执的将心肝一样的女儿独自送进城里读书。常笑也不理解，她还以为母亲的强悍只会对外，她哀求：“妈妈，我不想去城里读书。我就和阿云小美他们一起念初中。爸爸，求求你告诉妈妈，我不要去城里我不要去城里……”常爸爸满心不忍，刚要开口，常妈妈的声音大到像要掀了房顶：“常老三，我告诉你，唯独这件事，你趁早免开尊口！”于是，她再次在身旁众人的劝说阻拦下，固执地将女儿常笑送到县城寄宿求学。面对女儿后来的疏离与冷淡，她也不解释。她并不认为她自己是错的，所以不需解释。
　　常爸爸是农人嘴里所说的百无一用的书生。他相貌俊美皮肤白皙身材瘦小，出生在崇尚气力与气概的乡村，他是农人挑女婿的反面教材。他不是众人瞩目的老大老二，也不是父母宠爱的老幺，他是可有可无的尴尬的常家老三。他心地善良性格温和心思灵巧，偏这世人眼中一切的不合适在常妈妈眼中却是完美浪漫得不可救药。事实上他也没让妻子失望。他聪明爱读书又好学动手能力强。他们自己住的小院儿，是他亲手绘的图纸亲手打的地基。他掌握了生产队最先进的嫁接技术。他会木工电工石活儿缝纫。他对人一贯温和亲切。他不打骂老婆。眼红的人背地里骂他耙耳朵吃软饭娘娘腔，大部分的人则怀疑自己当初也许看走了眼。
　　他把女儿宠上了天。小乡村的男人们如他的父兄，是不会带孩子赶集的，带孩子这些事生来是给女人做的，更莫论重男轻女在父兄等人心里是多么天经地义。他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带女儿赶集，携女儿在尽是爷们儿的老茶馆儿听老太爷说书。他会在下工回家时多绕半里路，进到山里摘取成熟香甜的野山莓用光滑干净的梧桐叶包了小心翼翼地带回家，放到侯在门口的女儿手上。女儿闹着要帮他们在地里干活儿，他砍回竹子分好条浸到水里直到绵软，仔仔细细的编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背篓；又去铁匠铺打了一个小小的未开刃的锄头，却只是给女儿当玩具玩儿。就连给女儿做的竹蜻蜓也是与众不同的，他在竹片两端绑上短短的红色薄绸，飞上天的便是一只活了的红蜻蜓。夏夜他把凉席拉到门前坝子上，周围熏上艾草，陪女儿躺在凉席上数星星给她讲故事直到她睡着。女儿渐渐长大，他花两年时间进山里凿好石头，在旧宅顶上为女儿加盖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他亲自采买木料、零件，绘图纸，亲自刨出新房的门、床、衣柜、书柜，每一块木板都被他耐心磨得光滑如镜，甚至连漆都不用上。窗帘和床单被套也是他一脚一脚在缝纫机上踩出来的。
　　他珍爱这两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人。他和女儿是真正的热爱并享受乡村的生活，他知道这仙境一样纯净的环境是妻子努力捍卫出来的，女儿不理解他却都清楚。他心疼妻子在外强悍的声名，但他没有遗憾也不后悔，他只觉得很幸福。他知道妻子愿意留在乡下是因为他在这里，妻子想回城他也知道，他也愿意随着妻子的计划去努力。前半生你成全我，后半生，换我成全你。
　　“笑笑，你的父亲母亲都是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文一训听常笑回忆她记忆中的父母，侧身将她拥在怀里。“我的父母也是因为相爱而结合。父亲魁伟挺拔正直谦逊，母亲美丽端庄温柔善良。他们琴瑟和谐伉俪情深。父亲因为工作没有太多时间陪母亲觉得愧疚，曾承诺提前退休与母亲到乡下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仕字取自伊伯致仕，去桀耕野，便是他的理想。父亲最终因为疲劳过度过早离开了母亲和我。我也曾十分痛苦，但我现在很释然。父亲是为了爱才承诺，又是因为兑现承诺才那样努力。他一定不愿见他所爱的人痛苦。所以我要幸福，我知道父母相爱，我知道他们都爱我，我很幸福。笑笑，我们爱，和被爱，都是为了要幸福。”
　　阳光洒在江面，微风拂过，将其打碎成一面又一面细碎的金色小镜子，那些金色的游动着的光影漾在相拥的二人身上。郝帅在牌局中无意间抬头，看到江边相拥那对俪影，恍惚中竟以为自己看到了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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