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珠

作者:寓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神女


      九声钟毕,余音盘桓天地足足一刻后方散,沉沉子夜又复归深潭死水般的寂静。

      苏缙垂眸,看着身前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女子,眸光沉而隐忧。

      浓黑夜色有如实质般将她包裹压迫,迫她于这片刻间便收回了所有外露的情绪,甚至连颤抖都无,而方才凄切惶然问他是不是九下的那个女子,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苏缙不由想起当年他离家千里之外,知晓王府几被灭门的那一晚,自己的情形。

      ——他清楚地知晓,大恸大悲以后,人是哭不出来的。
      只余无尽的疲惫,寂寥与麻木。

      当时如若不是旻王夫妇及时赶来,带来祖母与母亲尚在人世的消息,他怕是挺不过那一晚。
      然而……
      南楚皇室素来子嗣艰难,前任君后、太后与国君相继故去,太子又是继后与旁人所出,如今南楚皇族真正的血脉,竟只余下了她一人。
      她在这世上……至此再无血脉至亲。

      只此一想,令他都有了种遍体生寒的孤独。

      苏缙忍不住敞开双臂,轻轻将锦衾下的女子拢入怀里,见她如木偶般毫无反应,不由又将人往怀中深处拢得更紧了些,一双紧蹙剑眉下,神色决断沉定。

      ——带她走。
      这些年她步步为营举步维艰,却于这一夜之间,为救他而舍弃了灵月贞血的血脉天赋,更失去了家的羁绊与归属,除却南楚皇室最后一人的空名头,她已然……一无所有。
      而南楚这座囚笼,也断无再这般继续困住磋磨她的道理。

      拖延了一天,麟一他们想来已经等急,而南楚朝堂必然即将变天,需尽快带她离开。

      苏缙刚欲开口,忽然目光警惕地射向偏殿机关门的方向。
      ——这步伐与吐息……
      是沅芷。

      果不其然,三息后,偏殿的机关门却被人急促叩响,沅芷的声音隔着门传来,语声虽稳,却难掩忧急,“殿下?殿下你可还醒着?可还安好?君上……君上殡天,宫中大乱,江嬷嬷得了消息提前赶来,正等在阁中,有急事相告,殿下可愿相见?”

      床榻之上,苏缙怀中的人毫无反应。

      “殿下!殿下!?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门外沅芷听不见任何声响,心下愈发担忧,罕见失了分寸般陡然拔高声线道,“请恕沅芷失礼,这就进来了!”

      苏缙张口欲答,而喉咙却有如干裂,根本无法扬声回话。

      目光四下一扫,正打算捡回自己的衣服穿了前去应付一二,门外沅芷的动作似被人拦住,中年女子缓而平的声线隔着门传来,字字清晰有力,“阿依,是我。”

      苏缙目光微惊。
      ——好高深的功夫,他此前竟丝毫未能察觉到此人的步伐与吐息。
      而她拦住沅芷贸然闯入,显然是从吐息知晓了阿依夏木依旧安好,且多半也猜出屋中夜半孤男寡女,此刻会是个什么情状。

      察觉到怀中人似是微微抬了抬头,苏缙适时地松开双臂还她自由,然垂头看去,面前人却又没有了动作。

      门外,中年女子再度开口,声量高了些,也更沉,“阿依,快走。君上临终前告诉了君后关于地宫的所有秘密,君后震怒,派来捉拿你的禁军已经在路上了。”
      “至于房中的另一位公子,听沅芷说你来自东齐,似有些来头,老身不情之请,望你能将阿依带走。无论如何,我们南楚最尊贵无瑕的圣女舍身救了你,不求你以妻礼待之,只望你能不泯良知,护她周全一世。”

      苏缙闻言星眸微狭,眼神隐隐震动。
      ——如今仍能以这般长者身份,为阿依夏木设身处地着想而行此肺腑之言的,他已然能断定,这位江嬷嬷是谁了。

      阿依夏木也似有所触动,缓缓侧过头,看向机关门边。

      门外,江嬷嬷听着房内仍无动静,无奈地叹了口气,思虑再三后狠了狠心,冷冷开口道,“阿依,你若再不应,我就把澄怀带来此地。你知道的,那孩子素来最着紧你,无论是被君后发现身份,还是陪你一起去死,他从来都是不怕的。”

      此言一出,好似一下子被触及了某个命门开关,阿依夏木猛得从榻上起身,摇摇晃晃间便直直要往门边去,然没走出两步,手腕却被人一把握住。

      阿依夏木蹙着眉,神色木然地回头。

      衾被凌乱的床榻之上,半跪着伸手拉住她的苏缙眼眸低垂,一脸无奈。

      他素来夜间视物的眼力极好。

      而此刻亭亭立在梅花窗下的女子未着寸缕,瓷白肌肤与窈窕线条在幽微的月色天光下展露无遗,触手处的手腕肌肤凉而滑腻,令他无端想起冬日兰陵别宫温泉池旁,那一蓬笼着烟的雪。

      然苏缙只瞥了一眼,便自觉地收回目光。
      一些香艳的记忆纷至沓来,但眼下确实不是想入非非的时刻。

      苏缙环视了一圈榻上,又转向地上,搜寻着阿依夏木的衣物,“……把衣服穿上,再出去。”

      阿依夏木闻言一愣,眸光清明了些,轻轻挣开他的手,也开始于黑暗中摸索找起自己的衣物来,继而她又意识到自己暗夜视物太差,还是得先点灯。

      忍着遍身的酸痛,一瘸一拐摸索前往烛台处的同时,停滞的大脑也开始缓慢转动——
      她隐约记得她的衣裙好像……

      还未等她寻到烛灯想起什么,肩背处却突然被人披上了柔滑细腻的衣料,男人高大的身形从她身后绕至她身前,温热鼻息喷薄在她的头顶,低低嘶哑道,“抬手,衣袖在这里。”

      阿依夏木:……?
      她不由抬起头,看向咫尺外模糊在黑夜里的那张脸,而对方正低垂着双眼,配合着将左右衣袖套进她的手臂后,帮她敛衽束腰。

      阿依夏木:?
      他这是在……替她更衣?
      可这身衣袍的尺寸与衣料,分明不是她的,而是……他自己的那一身吧?

      “你……”
      话刚欲问出口,却被对方打断。

      “浮生烬药效未完全散尽,眼下若点灯,我恐……把持不住,再度唐突于你。况且门外似是有急情与你相商,耽误不得,碰巧我的衣物恰在手边,事急从权,望见谅一二。”

      想是出声困难之故,他这一番话并未发出声响,而是伏于她耳边以气音相告。
      湿热吐息如浪潮拍打在耳畔,连水沉雪松木香气都显得黏腻暧昧,阿依夏木不由偏过头,将脸离他远了些。

      ……什么“把持不住”,什么“再度唐突”,她现在可没那个心思跟功夫再去救他的火。

      “那就劳烦了。”
      她淡淡出声,任由苏缙牵着她回到榻边为她穿上鞋裤,压根儿没注意到对方狠狠松了口气的神情气息。

      片刻后。
      伴随着阿依夏木脚步蹒跚地匆匆离开偏殿、机关门合上的咔哒一声脆响,苏缙缓缓移步于殿内各处灯架烛台间,将十几樽兰烛华灯一一点燃。

      荧荧烛火下,偏殿内的四处狼藉次第被明光照亮,荒唐景象一览无余。

      阿依夏木根本不会找到她原本的衣裙,而苏缙宁愿破天荒地去撒一些让他倍感丢人的谎,也不愿让她看见、找到——

      因为她的衣裙……被他撕得四处皆是。

      水墨山水屏风上挂着她的半幅月白色肚兜,紫檀木圈椅扶手上搭着一只天丝罗袜,百花描景妆镜台前垂着半幅女子亵裤,而另外半幅,则被撕成条,一端系绑在床榻最前方的黄花梨木围栏之上……

      每一处都是一段香艳记忆,每一处都明晃晃提醒着他,他当时的失控与荒唐。

      苏缙沉默地将四散的只衣片布一一拾起,丰神如玉的俊脸上一派面沉如水,而耳尖却烧得愈发通红。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那般发狠又浮浪的荒唐模样,是因为浮生烬,却又并非仅因为浮生烬。

      他初尝人事不知其解,初时很快便被看惯风月的她笑言生涩、占了主导,他虽无奈,却也认了;
      然而,即便她如何风情万种地婉转低吟,那双半阖的眼偶有抬眸望来时,却只现欲//色,并无情意,而他再凝眸细看去,竟还隐隐觉出深藏于她眼底深处的几分洞明慈悲。

      就像是佛寺壁画上可舍身渡世却永不为凡人心折的飞天神女,明明相拥亲密至溶于彼此,却仍让他觉得遥不可及。

      这种感觉简直能将人逼疯。

      而真正叫他失控的,是他于恍惚间又一次看到了那位神女——
      彩带翩飞云鬓峨峨,于云雾缭绕间正与一个背对着他的白衣男子深情相拥亲吻。

      而他短暂幻象中的这位神女,与她面容别无二致,却会笑,会嗔,会怒,会羞,颦笑间的眸光里,皆是脉脉春水,顾盼含情。

      只是对象不是他。

      即便看不清那白衣男子的脸,他却无比清晰地知晓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哪怕是幻象中隐在一旁旁观此情此景的那个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只能压抑克制自己情感的旁观者罢了。

      而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场幻象。

      在五日前抱她回屋的那个夜里,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这一幕,眼前女子搂着他的脖颈不肯松手、装嗔爱娇的面容与幻象中隐隐重合,他一时竟无法思考,只顺从着本能,恍恍惚惚间俯首亲了下去。

      但昨夜……他却看得清晰分明。

      当他又一次从那短暂幻境中清醒,入目所及是与他正行着人间最亲密事的神女,而她的眸光最深处却一派清明洞彻,毫无娇羞,更无情愫。

      ——她从不曾对他动过情。
      即便一直说着最难忘他的脸,愿舍身偿还他的恩,却从来……哪怕半分动心都无。

      ——而那幻境中,她明明会与别人浓情拥吻,含羞娇嗔……

      对此间差异之大的认知越是清晰,越是将他逼到失控。

      浮生烬药力本就凶悍,而他苦苦维持着的神智也于这一瞬间,被他的这一认知彻底击溃。

      他难以控制自己想要看着她也为自己失控的荒唐念头,但是他又不得经验章法,只能磋磨着见惯风月场的她来引着他,一遍又一遍。

      他学得既快又好。
      然而在她一遍又一遍的失控眼神中,他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
      ………
      …………
      ………………
      真是疯了。

      环了偏殿一圈,将碎散的衣物全数捡齐,也将这场荒唐情//事从头到尾又回顾了一遍的苏缙此刻神志清醒却倍感头痛地扶额,深长地呼出一口气。

      床榻边的墙角里放着一只火盆,他知道这是她偏殿必有的配置,用于每次逢场作戏后,烧掉被那些人碰过的衣物。
      ——那些她不喜欢,却对她心存肮脏妄念的人。
      她会觉得恶心。

      苏缙将火盆拖出,点燃盆中碳火,坐在榻边,沉默地将手中的衣裙碎布,一片一片缓慢地投入火中。

      她的衣物皆是特制丝料,又均用九龙胭脂桂制成的熏香所烘熏过,焚烧时全无焦烟糊味,只余满室香暖,甜桂氤氲。

      火光明灭于他沉寂微黯的眼,烧至最后一片时,他蓦地停下了动作。

      手中是一大片海棠红色的鲛绡纱裙摆碎布,裙边以金线暗纹绣着小小一只乘云衔日、羽翼舒展的凤凰。
      小凤凰走线简洁却极富神韵,红底金线更如浴火涅槃,凤身暗纹映着盆中烈烈火光,璨然闪烁如振翅欲出,大气华贵,灵气十足。

      苏缙无端觉得这图样甚是可爱又亲切,长眉微弯,星眸不由漏出点笑。
      而后海棠红底的金线小凤凰被他从裙摆碎布上小心撕下,攥于手心,剩余的裙摆布料则尽数被他扔进了火盆里。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他知晓,她其实对衣物的颜色并无好恶,什么颜色的衣裳都穿。
      然而他对她最深的印象,并非是她额前常年佩戴的那轮皎皎青月,而是眼前火光中这一片明艳的海棠红。
      恰如两个多月前松风阁前的那场大雨里,她蹁跹而过的裙摆。
      又恰如六年前汨水河畔的桂树林前篝火旁,她晾在烤火架旁的那件外衫。

      他遥遥听着偏殿外头,她与江嬷嬷从屋外谈完事进屋,往这偏殿走。
      她显然已极快地振作回来,语声低哑,却清晰坚定——
      “师父,我是不会离开南楚的,更不会跟他走。”
      “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凝神探听的苏缙微挑了挑眉,眼底浮上些许无奈,却并无什么意外神色。

      六年前,篝火旁的少女笑盈盈调侃去而复返的他,道,你怎么还没走呀,难不成你是舍不得我吗?

      彼时的他已猜到了她的身份与处境,却不曾点破,只问她一句,愿不愿意跟他一起,离开南楚。

      少女一愣,褪去脸上故作的天真与狡黠,认真跟他道了声谢,清晰坚定地告诉他——
      “我是不会离开南楚的,更不会跟你走。”
      “我还有我要做的事。”

      ……六年过去,她其实从未变过。

      苏缙摇头苦笑。

      在这几乎夜夜相伴的两个多月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后悔过,六年前的那个夜里,他为什么没能坚持,为什么没能带她走。

      这六年里,她吃了太多的苦。

      缓缓垂下眼睫,苏缙摊开手掌,定定看了会儿掌心中仿若浴火的小凤凰,将五指复又合拢收紧。

      ——这一次,即便她不爱他,即便她会恨他……
      他也要带她离开。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神女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7971236/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