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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了吗
“所以说,小孩,听明白我的话了吗?等到迎礼那天,我等着你的表现。”
“是,不负公主所托。”
君止把玩着手中的珠子,她垂下眼帘,眼神晦暗不明,她右手拈起一枚棋子,一下一下敲打在棋盘上,清脆的声音能让心神保持清醒与冷静。
“秋凉了……红袖,去给本宫备上几盏烈点的酒。”
“是,公主。”
“对了,红袖,等到外面的秋雨停了,找人把这封信送到宿皇商的府邸上,让宿雨歇那丫头得空来一趟不知云轩。”
君止懒懒地想着,挺长时间没人来隔应她了,这日子倒是没意思了。
等这场秋雨停了。
只要,等这场秋雨停了。
“君云沉,你说,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哈哈哈哈,就你这半死不活的人生,少一个人应该也无所谓吧?肯定不会为了我哭的…就当本小姐自作多情吧。”
结局是什么?
她死的那天,雨还是没有停。
——
一瞬间,君止猛地惊醒,她一把按住站在一旁被吓到的封起,“没事,老毛病了。”
封起张了张嘴,半晌,还是没有说什么。
方才君止的模样真是把他唬了一跳,不知不觉的就目光涣散,像是死人一般,不言语也不动作,怎么叫她都没有回应。
君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拦住想要扶她的封起,“不用,你去把红袖、就是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小丫鬟找来,这次我来找你已经可以说是铤而走险了,太后那边盯得我很严,你也一样,记住一定要守拙藏愚。这些日子我也有自己要忙的,下次见面,应该是在你的迎礼上,保重。”
“是,悉听阿姊教诲。”
言罢,封起收好剑,转身去门外寻红袖二人。君止呆愣的坐在那里,目光停留在他放剑的地方。上辈子,封起用的那把剑还是自己找的云匠打造的,她亲自在剑柄上提了两个字,“承影”,他继承下的,是自己未完成夙愿的背影,
“对不起。阿起。”
滴答滴答。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一滴滴打在她的脸庞上,混杂着苦涩的泪水砸在这片逃不出去的大地上。
时岁清欢,弄玉堂里传来一阵馨香,那掸不开的芳华,是一丛晚秋不肯凋的栀子花。
被雨滴拥抱下坠的花瓣飘飘摇摇,无声的化为尘土。
君止叹了口气。
她想起了一位故人,也是在这么一个下雨天,遇到了那人期冀相守一生的良人,为了一个承诺,也赔上了一辈子去等,终究没有等来北朝的秋雨将停。
一套本该烂俗的话本情调,可没有轻许诺言,没有虚情假意,没有离家私奔,没有本该悲剧的一切。
却是君止读过的,最讽刺的故事。
她又何德何能改写命途啊。
这一辈子,君止还是不想阻止两人,上辈子勉强已经尽人事了,可结果呢?天命依旧不由得她更改。
更不用提如今,她早就没有了这个心情,也没那个能力。
可。
“你叫韩止逾?奥,我是宿雨歇,看你可怜巴巴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去放花灯?”
“……你啊你啊。真是我的冤家。”
·
北朝的雨很冷。
宿雨歇裹紧了身上的外衣,她用手挡着愈下愈大的雨,抓紧时间跑向宿府的方向。
青灰色的石板路生满青苔,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她稳住脚下的步伐,大步奔向青炉桥。雨水滴答滴答的落在桥下摇曳的枯黄色残荷上,干瘪发褐的莲蓬晃晃悠悠。
宿雨歇用力抹了一把脸庞上的雨水,两颊满是被浸湿的发丝,她一向不喜脂粉一类的,偏偏今日为了谈生意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如今被雨水一搅和,不用想都知道整个人可是狼狈极了。
等她跑到青炉桥上,雨已经下的连绵,像是她的人生,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破麻。
宿雨歇可没那闲工夫去悲春伤秋,若是君止看到这么一幕可能还会沉吟几句她听不懂的酸话,自己可不是她,一天到晚忙的要命的。
被雨水灌满的衣衫拖累了她的速度,宿雨歇停下步子喘了喘气,她用力掐了一把已经麻木的大腿。
突然,
“姑娘!”
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宿雨歇抬起头来,穿过雨幕望向对面。
那是一道青色的身影,混杂在灰蒙蒙的雨色中,他的身后是一家刻印铺子,店门面上挂满了白纸黑字的书画样品,在一片古板的色彩中,那抹青色实在是太刺眼——明明不是在江南,却有一股朦胧的水汽笼罩了男子的周身。
“……”
恍惚间让宿雨歇忆起昔年陪同家父下江南买苏绣的那段日子,阿妹坠湖,阿母病逝,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人趴在窗前望着那不属于她的异乡,车水马龙与白绫飘扬混杂在一起,觥筹交错间是名利场的明争暗斗,她注视着,那段被阴霾笼罩的时光也是一般的潮湿的绿色。
她应该痛恨这般苦绿的。
“姑娘?别在那愣着啊,赶紧进来避避雨!”
可能是这道声音太过焦急,也可能是被美色所迷的缘故,宿雨歇呆愣愣的被撑伞跑来的男子将自己罩进一把赤红的伞中,踉踉跄跄地赶进刻印铺子。
男子为了让宿雨歇跟上,特意走得很慢,他右手撑着伞,左手拉开刻印铺子的帘子,在走进铺子前跺了跺鞋子上的雨水。
宿雨歇这才反应过来,她连声道谢,抬头,却被男子身侧大片的深色惊醒,男子在雨中特意和她保持距离,才让自己身侧也湿了大半。
一向脸皮极厚的宿雨歇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那个,公子,等一会啊。”
说着,她快布走到帘外搭起的木棚下拧了拧自己身上的水,确保没有再嘀嗒雨水,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让整张脸露出来和人说话。
屋内男子正在打扫铺子里的水迹,旁边的小木桌上零零散散的摆着几本四书五经。
宿雨歇掀开帘子,细细打量着男子,跟着家父从商的多年经验让她养成了这个不太礼貌的习惯。男子长得确实不错,目光清朗,剑眉斜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明明生了一张贵族公子的面孔,可手上过分明显的厚茧、破烂到透风的衣裳,无不透露着生活的窘迫。
宿雨歇一眼就能看出他衣服的料子已经很脆,只要稍一用力就会分成两片没甚么作用的破布。
四书五经,贫穷书生,打工赚钱。
怎么看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进都城靠科举来谋求出路。
尽管如此,在男子关切的眼神下,宿雨歇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再次道谢,对于旁的只字不提。
“姑娘,这北朝的秋雨是极冷,就算再有天大的事,还是要把自己的身子放在第一位。”
边说着,男子给她递来一杯热茶,却在宿雨歇即将接过来时,指尖僵硬了一瞬。
宿雨歇这身衣裳虽被雨水浸透,还是能看出来是上好的锦绣,男子应该是怕自己喝不惯这种茶水。她笑着接了过来,边用余光看向男子,又看了看手里的热茶——不是什么好的茶叶。
像这种劣等茶叶,对于她这常年做买卖的,耳濡目染下都可以轻易分辨出来。宿雨歇用冰凉的手攥着茶杯,待到温度稍微晾一晾,小口小口抿着茶水。
干涩无味。
可温热的茶水确实极暖人心。
男子看着她的样子,嘴角挂着笑坐到她的对面,“姑娘,在下裘遂含,敢问姑娘芳名?”
“宿凌,字雨歇。”
宿雨歇冲他笑了笑,“公子可是住在此处?”
“在下是江南人士,特来都城赶考,现在暂住在玉壶书院。”
“江南人啊……挺好。”宿雨歇说着,边站起身来,她歉意的笑了笑,“宿凌先谢过公子的茶水,不过今日确实有急事,恕不能多作感谢,我得继续赶路了。”
说着,她快步到了铺子门口,正欲继续奔进那片暴雨。
裘遂含赶紧站起来唤住走到门口的宿雨歇,“欸!宿姑娘,外头这么大的雨——你带着这把伞吧。”
他拾起一旁地板上的红纸伞,几步走过来,递到宿雨歇手中。
宿雨歇愣了一下,她到也不是太过忸怩的姑娘家,只是眨了眨眼睛,便撑开伞跑到雨幕中。她转身对着站在铺子门口目送自己的裘遂含喊了一声,
“行!等这雨停了,我再把伞给你还回去!裘公子,等着我!”
“欸姑娘——”
裘遂含刚抬起手,想告诉她不用还了,抬眼却只看见那道撑伞的白色的身影已经远去。
看着那片逐渐变成一点的白色,他无奈的笑了一声,“这姑娘……真是风风火火。”
·
君止依靠在院子的木门上,她伸手接住屋檐坠落的雨滴,“……”
罢。
她转身回到主屋里,“红袖,关门。北隋质子迎礼举办前,一律闭门谢客。”
“是。”
嘱咐完一切,君止坐在案前铺开书简,提笔。
过往沙场上淬炼出来的血的教训,熟读过的兵书万卷,全都汇聚在笔下。战争是为了和平,和平却要依靠战争,她从来不是什么盛世的享有者,她要做盛世的缔造者。
数十卷竹简滚落在地板,铺散着,弥漫出一股竹叶的清香。
她是北朝的才子,笔下碾尽尘世。
她是孤篇压全唐的悬月,是千万人中无一懂她的隐晦。君止一以贯之的自负和恃才放旷,她骨子里淌着一股自视清高的血。
“凡战,下计,惟柔锋为利。”
“盖兵法,由人心博,欲使人觉之不敢击,待将好之,杀一句也。”
“慎不以今时当和平盛世而放弛怠,此则临难铸之兵,战须之先备,居安思危,积微成著。”
……
有了上辈子的阅历,这《云间戍折》写起来倒也快了不少,只半个时辰便写完了第一章。君止看着自己狗爬似的乱糟糟的笔记,沉默良久,状作毫不在意的继续写了下去。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红袖立在屋外,她静静看着眼前愈下愈大的雨,犹豫了一会——“红袖,给三哥送把伞去。仓库里那把玄青色的伞,我不喜欢,给他了。”
隔着门帘,君止像是猜透了她心里想的。
“还有多余的那几把,你挑一挑,不要的直接送人,留着太后赐的青花白玉伞就行。”
“是。”
上辈子她把红袖看的太严,到最后失去的时候才更加难受。这次,有人帮她保护那个女孩,她也可以稍微歇一歇。
她看人很准,狼子野心也好,暗度陈仓也罢,他们演的太假。
唯独君铭,只有他一人,君止看不透。
他是庄凊的傀儡,是政权的牺牲品。君朔发动兵变的那一天,君止和君铭坐在儿时三人常去的此君洲,从天光乍破等到暮色西沉。
他们俩没有等到君朔,没有等到那个总是言笑晏晏地太子哥哥。
只等到了一通封王的诏书。
从那天往后,他们再也没有去过此君洲,人都不在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见到彼此照样鞠躬行礼,一切如常,一切照旧。可冥冥之中,好像又有什么破碎掉了,再也捡不起来了,找不到了。
他不是君朔,他是朝堂的爪牙。
他不是君铭,他是西北的明王。
她呢?她不是韩止逾,也不是君止。
她是内阁首辅,是一个月后的明王妃,是弑君的千古罪人。
他们都不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君朔走错了,他背后无权无势,为着皇帝和亡故多年皇后的情谊,压根靠不住,他的母族在朝堂上被打压得太久,早就如同枯木残枝。君朔在宫里走的太难,步步为营,胆战心惊,他只有一次机会,他只能抓住魏筱这根救命稻草。
君铭走错了,他应该留在塞北。庄凊身后是将军府,同为笼中囚鸟,她却只能死死攥住骨肉,把他推到那个位子上去,君铭没有反抗的权力和理由,他本就站在那个位置,由不得自己。
君止也走错了。
可能吧,但他们只想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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