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钱康乐坐在书桌前，背对着床，听着衣服与皮肤摩擦的轻微窸窣声，直到那声音停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好了？”
　　“好了。”白沙轻声答。
　　钱康乐站起来，转过身去。
　　看到窗边的白沙，他不自觉屏息，察觉到有些憋闷后才意识到，于是放松喉间肌肉，恢复了沉稳的呼吸。
　　第一次看见白沙，他就知道他生得漂亮。可美丽而弱小的生物总是难以有尊严地生存。
　　姥姥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嘴上应着，快步向前走去，随意向左一瞥，却看到郑尚还在白沙旁边献着殷勤，打的什么猥琐算盘他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他从不管闲事。
　　他应该无视他们，径直沿着既定的线路向前。
　　白沙在看他，用一双清亮又柔弱的杏眼，目不转睛地跟随着他。
　　他在期待什么？期待自己像郑尚一样上前好言安慰，痛斥恶人的行径？
　　他看上去有这么好心？
　　钱康乐挂上电话，嘲讽地牵了下唇角。
　　可那视线如影随形，仿若化作针尖，动作不重却几乎恼人地扎在他身上。
　　他异常地烦躁起来，还是停下了脚步，跨到白沙面前，不受控制地说了些话，亲眼看着白沙单纯的期待破碎成渣，绝望随之满溢而出。
　　那绝望似曾相识，他恍惚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在那时家里昏暗的洗手间中，面对着边边角角已充满裂缝的不规则玻璃，擦干了眼角，紧盯着镜中男孩浓郁的绝望，又一点点把它打压下去，稚嫩的嘴角强自勾勒出满不在乎的弧度。
　　他以为白沙也会像他那样，在意识到没有人会帮自己之后，把柔弱尽数抛弃，把外壳打磨刚强。
　　可他没有，他毅然跳进了郑尚挖好的坑，甚至乖巧地自己将眼蒙住，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依靠别人的机会。
　　白沙说的没错，钱康乐确实看不起他。
　　他简直恨铁不成钢，恨白沙上赶着让人欺骗他，糟蹋他。
　　他却一直也没有想过从不管闲事的自己为什么要恨。
　　现在他恍若有所觉了——看到美丽被折损，有人心生快意，有人愤懑不平。他不认为自己是好人，可他到底也没那么坏。
　　他确实觉得可惜。
　　所以他拽着白沙上了岸。
　　春海少吞噬了一个人，钱康乐才得以看到眼前的这一切——
　　白沙穿上了粉色丝绸裙子，吊带下的肩颈瘦削而优美，月色穿过未拉窗帘的半页窗户斜斜地打在他身上，长裙泛起点点亮光。
　　裙装在他身上丝毫不显突兀，短发此时更带了点雌雄莫辩的意味。
　　钱康乐细细打量着他。浓密长眉，灿亮杏眼，秀挺鼻梁，微微上扬的红唇。裙摆只到膝盖处，嫩粉再次与皎白相接。修长笔直的小腿交叠在一起，白皙赤足就那么随意地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可是，不突兀不代表没有异常。和女孩儿的穿着效果完全不同，该凸出的地方平坦，可该平坦的地方又明显凸出。
　　丝绸料子极其诚实，勾勒出了白沙身体的每一处。
　　白沙静静地看着钱康乐。
　　钱康乐喉间的肌肉又紧绷起来。他垂在腿边的右手攥住了自己的短裤裤边。
　　他不愿意迎合人，安慰人，可他也不会说谎。
　　“很好看，你穿上。”钱康乐抿了下干燥的唇，如释重负道。“你想看看吗？”他又问道。
　　白沙疑惑地发出一声鼻音，钱康乐没有回答，只是松开右手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就拍下了这一幕。
　　白沙脸色变得更白了，眼里出现了惊恐，不自觉向后退，抵着窗台更紧了。
　　钱康乐走到他身旁，把手机递给他。
　　白沙愣愣地接过，看向屏幕上那个熟悉的陌生人，那个几乎带来他所有苦难，让他又爱又恨的自己。
　　他可真漂亮啊，白沙心想。
　　他不是在自恋，因为他根本不觉得照片里那样坦然美丽的人是他，他像赞赏别人一般，诚心诚意地在心里感叹。
　　他手指移到右下方的删除键，可却不舍得点了。
　　以往镜中的那个人总是带着心虚，显得阴郁，姣好的容貌失色万分——他从未像今天这幅图中一样耀眼。
　　谁能保证这不是他最后发出的光呢？
　　“我发给你？”钱康乐看他迟迟不删除，了然，主动问道。
　　白沙讷讷点头。
　　钱康乐发给他之后，便转身向外走，轻轻拧开门锁，打开只容他侧身通过的缝隙迅速通过，便立刻把门带上了。
　　他又打开相册，手指同样停留在了删除键的上方，可直到自己的屋门被关上，也没有点下去，最终只是将其隐藏。

　　厚重的玫红色窗帘遮光性很好，白沙躺在彻底的黑暗中，闭上眼是黑暗，睁开眼还是黑暗。
　　他辗转反侧，犹豫许久，还是将床头灯打开，摸过来自己的手机，挂了梯子，打开ins，页面满是他唯一关注的博主的动态。
　　Cactus是美国人，一位年轻英俊，浑身布满漂亮肌肉，却钟情于美丽裙装的男模。
　　Cactus，仙人掌，他的真名与之发音类似，可大家都习惯了以此称他，他也喜欢别人这么叫他。
　　他很欣赏仙人掌科植物：顽强，易活，浑身是刺——和他很像。
　　Cactus身上没有一点女性化的地方，穿着打扮在思想传统的人看来简直伤风败俗。他的每一条动态下面都有很多污言秽语，欣赏夸奖的话语夹杂其中显得无比弱势。
　　可他无愧于Cactus这个名字，他从不惯着那些道德卫士们的毛病，选几个骂得最难听的，不含一个脏字儿却让人见之脸红地骂回去。
　　某种程度上，他是白沙很长一段时间的精神支柱。
　　白沙欣赏他，羡慕他，甚至想成为他。
　　他又翻出来钱康乐发给他的那张照片。
　　他发了自己的第一条ins，@了Cactus。那张照片以及一句话：If I could be as strong as you.
　　白沙被烫到般扔下手机，关上床头灯，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可初时的焦躁不安逝去后，白沙反而获得了难得的平静——就好像他真的离Cactus近了一步。
　　离想象中的自己近了一步，离现在的自己远了一步，也离冰冷的春海远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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