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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下)
“这是什么地方?”
“云生结海楼。”客人撑着一叶扁舟,那小船飘飘摇摇缀在河面上,尖尖舟头划开山间薄雾,一眼望去时,青山朦胧不可见,一条绿水宛宛流。四周扑鼻皆是莲子与荷叶的清香,飘飘然如坠仙境。
稍远些的岸边却坐着个老船夫,倚着石碑,头戴斗笠,正百无聊赖地把弄着手上一束长长的芦苇。船夫身后错落几座木屋,幽静雅致,却和“楼”字一概沾不上边。
烟波道:“意境合了,只是不知此名从何而来?”
客人放下竹篙,任小舟随波逐流:“传闻当年江湖第一剑客楼艳声游经此地,见景色秀美,心旷神怡,于是留宿几日。不料第二天便有仇家结伴寻来,一心要取楼艳声项上人头,是时艳剑正泛舟湖上,对月自斟。
据说那是个静美极了的弦月之夜。楼艳声饮完一杯酒,提剑下扁舟,手中‘濯天’轻轻一闪,只那一剑,却是封喉之剑。她杀完人,望着天边月色,足下碧波,忽觉天地阔大,心怀畅达,不禁大笑三声,提剑在那方石碑上刻下‘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一句,飘然离去。此后,这地方便叫做‘云生结海楼’。”
烟波眉眼间流露出向往之色,然而最终也只是轻声道:“真真是洒脱至极,也豪兴至极。”
“便是这般洒脱豪兴,才成就了如今‘云生结海楼’。”客人站在船头负手而立,此时微微侧过头,面容在熹微天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模糊,那神情也是虚幻的。
“可我还是好奇,为何要带我来这里?”烟波淡淡道,“替一个歌伎赎身,难道只是为了来此处看一看,讲这样一个故事么?”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在烟花之地,却喜欢唱那样的歌的人,应当会喜欢这里。”
虽看不清他的脸,但烟波却觉得他在微笑。
“我在城内有座宅子,今日你便住进去吧。”烟波听见他说道,“院子里有棵梅树,来年三月,大概会开得很好看。”
旭日初升,雾色弥散,小舟顺水而流,水声潺潺如雨声。
烟波从回忆中惊醒。她忽然发觉自己居然不记得舒理的面貌,明明清楚地记得半年前的一切,却想不起那客人长了张什么样的脸,只记得他有双深碧色的眼睛。
罢了,本就是过路人。
那梅树已经开过花了,前些日子落得满院残红。她望着,不知何时已取出了琵琶,漫弹漫唱,却仍是那首《虞美人》。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帘外雨森森。
仍是雨夜。仍是云生结海楼。
舒理正在记账。
他是个很谨慎、很细心的男人,花出去的每一笔钱财,都要记下去处。而账本上数额最大的一笔,是在大半年前,他听了一夜的琵琶,之后为一个歌伎赎了身。
来到中原已有十余载,即便最后药成,恐怕他也回不去西幽明了。那么药成与否,他便也不甚在意,既然回不去,索性就留在中原,将这场闹剧看到底,毕竟中原地大物博人才济济,说来是比域外热闹许多。
就好像……他忽地想起前两日死的那人,“飞霜刀”慕容澈。慕容这个人,怪得很,明知自己要死了,不痛也不怨,只是舞了一套飞霜刀法,一招一式结束之后,他问舒理,可曾记住了。
舒理看得认真,然而实在是有心无力,只好坦诚对他说,不曾。
慕容澈叹息一声,只说了句可惜,随即从容赴死。
舒理这才明白,原来他舞那一套刀法时已经毒入心脉,那毒发作起来痛入骨髓,非把人折磨得涕泗横流不成人样才最终上路,前几个都是鲜明的例子,也不知那看着斯斯文文的人,怎么能忍得住这般痛楚。又是怎么在那般痛楚之下,将飞霜刀法无一遗漏地使出,黑夜里那刀光真个清凌凌如冰霜,最终也随着日头升起,尽皆化了。
飞霜刀法从此失传。
“殷舒。”背后有人道。舒理顿时头皮发麻,浑身血液冰凉浸骨,殷舒是他的本名,已有多年未曾听过了,在中原根本不该有人知道这名字。然而此时此刻,在这僻静的居所里,却有人在他的身后叫出了他的本名。
就在他一晃神的瞬间,小屋里居然无声无息多出一人。
“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身后那人说道。他手中锐器抵在舒理——殷舒的后心,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衣衫,贯穿西幽明人的胸膛。
殷舒回过头,叹道:“居然是你……”
那人道:“死在我手中,尚不算冤罢?”
“何冤之有?”殷舒笑了笑,“只不过死之前,总要领教领教中原人的剑法。”
话音刚落,他的手已动了。一瞬间他已拔出身边的一把长刀,那刀原本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把破旧的鞘里,丝毫不起眼,如今被他一拔出来,刀光清冷如霜雪。
“慕容澈的刀。”来人剑身一横,挡住当头一刀,语气平平,一时竟听不出情绪。
“是。”殷舒承认。刀光剑影,转瞬间已过十招,来人武功可称高深莫测,但却好似不是用剑的好手,拿着那把剑,他的实力约莫只能发挥出六七成。
“你既不是剑客,又为何要用剑?”殷舒又挡下一剑,已然自觉吃力。
“你也不是刀客,又为何要用刀?”来人挽了个剑花,慢条斯理道,“不过无论用什么,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话还未说完,剑尖已抵上殷舒喉咙。这一剑竟快逾惊雷。
胜负已定。
“中原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殷舒喘息着,嘴角扯出一抹讽笑,“拿着他的刀吧,只可惜此刀今后再无主人了。”
他赌气似地将刀朝那人掷去,却被轻巧接住。来人爱惜地捧着刀身,叹惋不已:“我并不想这刀再染上血迹,只可惜……。”
“可惜什么?”
殷舒问完,迟钝地低下头。寒芒般的刀身穿透了他的胸口,血迹洇开来,在布衣上盛开一朵梅花。
慕容澈的刀。
“真是把好刀。”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说完,他便仆倒在地上,闭上眼死去了。
来人侧身拔出刀,飞溅的血花丝毫不沾衣角。他将刀身仔细擦拭干净,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又还剑入鞘,挂在腰间。做完这些后,他步下轻盈,口中哼唱起一首轻快小调,临走前还顺手将染血的账本放入怀中,随后居然就这么将尸首扔在原地离开了。
雨住了,城中灯火通明,将他容貌映照得越发流光溢彩。这时恰有个江湖客匆匆走来,与他迎面撞见,不禁出声道:“金公子,又来应天了?”
金剪枝手中折扇一展,笑得肆意风流:“怎么,这应天城难道我来不得?”
“也是,金公子定是特意前来看纪少侠与傲雪剑那一战,是我多余问了。”那江湖客嬉笑道,“原本少不得请金公子一杯薄酒,可惜在下尚有要事,今日就此别过,后日决战时再见罢。”
“别过。”金剪枝轻声道。
他一脚踏在雨后的积水坑上,水中灯光的倒影被踩碎,连带着他和另一个人的影子。
“舒理死了?”
纪珩问道,神色平静如常。
金剪枝并不看他。他抬头看天,天空一片黑寂,却莫名使人宁静。
“他死了。”
他回答道。
纪珩望着他,从来不带武器的金剪枝此刻身上却多了一对刀剑:“你要的东西也找到了?”
“找到了。”
“那是管家手中最有力的证物。”纪珩顿了顿,复道,“慕容澈之事……是我疏忽了,抱歉。”
“不必,我知道你已尽力。”金剪枝淡淡道。夜色里他的神情模糊不清,看不出喜怒。
纪珩道:“三日后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事发之后,求你救纪瑶一回。”
“我不会插手,你给我的也已足够偿还。”金剪枝没有应下,“你既然担心纪瑶,不若自己去护着她,此事一结,带着她避世也好,赎罪也好,都由你。”
纪珩笑了笑:“真是美好的愿景啊。可惜到那时,我多半已经万劫不复。”
金剪枝终于低下头,看向纪珩,可后者已然转过身,自顾自向他道别:“若到那时,毋须救我。再会。”
金剪枝挑起眉毛,若有所悟:“原来如此。”
纪珩推开门。
门后,他的父亲已等待多时。
“舒理死了?”纪方禹问道。
“是。孩儿杀他时,特地换了刀。”纪珩垂首回道,他神色冷静,看起来全无一丝漏洞。
纪方禹赞许道:“不错,做事利落细致。”
他转过身,苍老微佝的身躯背对着纪珩,叹息道:“这么多年过去,总算有人熬过了药性。看来当初留纪瑶一命,倒是没留错,这天生不能习武的废人,居然也有为纪家光宗耀祖的一天。”
纪珩低声道:“父亲慎重,厉天心虽未死,可也只不过多活了半月,那药性是否稳定,尚不能知晓。”
“哼,我当然懂得。待捉到了厉天心,务必要纪瑶将此人试个明白。至于成药……”纪方禹眼眸中闪动冷光,“送一份来罢。”
纪珩应是。
纪方禹猛烈咳嗽起来,咳罢忽道:“还有那傲雪剑。你与她虽然约战,但此战意不在胜负,只要将毒引种下,此人必将为我所用。应盟主不是相当中意她么?若能控制住傲雪剑,便能在武林盟中安插一枚棋子,中原武林终有一日会像三百年前那样,归了纪家!”
他喉咙嘶哑,粗喘着发出“呵呵”两声笑,已隐隐有油尽灯枯之相。
“只要服下那药……我这残破不堪的平庸肉身便能飞升,将纪家——将纪方禹这庸才之名,尽皆洗刷了!”
纪珩抬眼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不早了,父亲,歇下吧。”纪珩道。
不待纪方禹出声,他已转身离开,掌心处隐约闪着温润的光,原来是一只白玉耳坠。
他身后,夜色浓黑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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