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碑

　　“副城主，不要打了。”元真挡在李尘埃身前，那即将落下的鞭子瞬间停在半空，“李尘埃去取木才泉珠本就受了很重的伤，今日又是他的大喜之日，七骨鞭打下去，他受不住的。”

　　“元真啊，李尘埃是我的徒弟，我想打便打，你就不用操心了。”一个坐着轮椅背对着他们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刘问道缓缓转过身，“被那几只小妖伤了，是他学艺不精，该罚。”

　　他的声音与他古稀之貌完全不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光听声音，一定是个身材魁梧底气十足之人，“无罔，愣着干什么，还差三鞭。”刘问道命令道。

　　站在刘问道旁边的，有一个手执鞭子的绿袍男人点了点头，一把推开挡在李尘埃身前的元真，又是一鞭。

　　李尘埃整个人被掀翻，重重砸在了地上。

　　“副城主，今日本就是那狼妖出地窟的日子，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那丫头私自逃婚，又偷了禁塔里的脊凛刀，这该罚还是不该罚？”刘问道拿过无罔手里的鞭子，抹了抹鞭子上沾的血，然后盯着手上的鲜血反复看，“可是她还没拜堂，那便不是天约城的人，狼妖伤了那么多人，她的罚，自然李尘埃来受，我当这副城主，众弟子本就不认，若是不以身作则，那我还有脸待在这儿吗。”

　　说罢，刘问道扬起七骨鞭准备接着打。

　　李尘埃跪直了身子，抹掉了嘴角的血，“还有两鞭，师父不必手软。”

　　“啪”又是一鞭子。

　　可这第六鞭并没有打在李尘埃的身上，他睁开眼，就见霉大师倒在了自己身前。

　　“刀是我偷的，可我也没偷成啊，狼妖……就算是我放的吧。”霉大师爬了起来，咬着牙往前走了几步，“臭老头儿，听清楚了吗，都是我干的，不就是挨鞭子么，我离你近些，你准着点儿打，莫要伤了旁人。”

　　刘问道先是一惊，他没想到这个丫头竟然会来这儿，还会替李尘埃挨鞭子，他点点头，对此表示很欣赏，可这眼里却没有一丝称赞的神情，显露着比之前更凶狠的目光，“那也好。”

　　“副城主！”元真还是没拦住。

　　然后“啪”的一声过后，鞭子却是狠狠地抽到了地上，刘问道忽然笑出了声，“该用晚膳了，看在元真的面子上，最后这一鞭就算了，你且去后山禁塔前跪满四个时辰，不算过分吧？”

　　说罢，无罔接过七骨鞭，便推着刘问道出了祈鸾殿。

　　元真将二人扶了起来，对霉大师道：“你既挨了七骨鞭，从此刻起，便是天约城的人了，城主闭关前专门交代我要操办好你们二人的婚事，可是却弄成这样，都怪我。”

　　“不就是跪着么，总比挨打强。”霉大师此时就如身骨碎裂一般，嘴上仍然叫嚣着，“没想到天约城的副城主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老王八蛋！”

　　“可不许这样讲了，要是让旁人听了去，告了状，又要挨鞭子了。”元真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提醒霉大师一定要慎言。

　　后山是荒凉之地，冷得刺骨，她刚一来到禁塔门前，身子便不听使唤地跪了下去。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两条腿就好像钉在了地上一样，“仙门的破规矩就是多，这老王八还给我施了法术，不就是四个时辰么，跪就跪。”

　　天黑了，尖厉咆哮的风，让这本就阴森荒僻的后山更加恐怖。

　　跪着跪着，竟飘起了雪，她冷得发抖，两只手冻得通红，脚趾都快冻掉了。

　　“别偷懒，跪完赶紧滚。”霉大师有点儿受不住，正当她快要困得倒身在地的时候，就听一声有气无力的谩骂从身后传来，她被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了。

　　“你怎么来了？”

　　她扭头看去，李尘埃踉跄着踏雪而来，然后跪在了她的身边。

　　“还有三个时辰。”李尘埃有气无力，脸色苍白得很。

　　“亏你有良心，还知道陪我一起跪着啊。”

　　“自作多情。”

　　嗯？

　　霉大师低头看了看李尘埃跪着的膝盖处，泛着绿色的光，又瞧了瞧自己发绿的膝盖，啧，原来他也来受罚了……

　　二人沉默良久，霉大师见李尘埃也没有要开口先说话的意思，她实在憋不住了，但又一下子不知道聊什么，干脆直言骂起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副城主。

　　“这老王八也太狠了，你都这样了，他却一句也不关心，就跟瞎了一样根本瞧不见你身上的伤，虽说这放出狼妖确实是我的不对，但我又事先不知情，老王八心狠手辣，罚我就算了，连他唯一的徒弟都不放过，他当真是你亲师父？实在不像。”

　　“你要是不跑，也不至于跪在这儿，还连累我。”

　　霉大师哼了一声，李尘埃这话说的，真是倒打一耙，“我还没说你呢，你反到说起我的不是了，娶我的明明就是你，你偏不说，谁知道你心里打什么鬼主意，亏我还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你是好人，我不跑才是大傻蛋。”

　　“所以你现在在这儿跪着啊。”

　　“你……”霉大师活了这么久，就真的没见过这么讲歪理的人，“你要是这么说，咱可就得好好说道说道，要不是你......”

　　她叽里呱啦的发着牢骚，李尘埃两只耳朵就跟进了虫子一样，嗡嗡的，“你闭会儿嘴吧，我头都大了，你真的很聒噪。”

　　“嚯哟，那我偏就烦死你，你就是个大坏蛋，承认吧，别以为你替我挨了几鞭子我就会心存感激，我……”

　　说着说着，她的嘴忽然张不开了，李尘埃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这下安静了。”

　　冬日寂寥，雪夜凄冷，终于，熬过了无比漫长的四个时辰，霉大师被李尘埃喊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靠着李尘埃睡着了。

　　“拿着这个，去山顶，有人在那儿等着你，她会带你出去。”说着，李尘埃塞给霉大师一张符。

　　“你不是说不会两清吗，要让我给你解开转霉线，如今正是把我留下的好时机，为什么放我走？”她心里依旧没底，生怕又是李尘埃的诡计。

　　“留着你能给我解开吗？”

　　她摇摇头。

　　“那我留着你干什么，吃白饭，还是碍我眼？”

　　“你……嫌我没用，你以为你就多厉害吗，切！”

　　“比你强，至少我不会连累别人罚跪。”李尘埃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她看着李尘埃颤颤巍巍地起身向山下走去，也没有回头，就这么一直走着，她捏了捏手里的符，又看了看禁塔，反正该受的罚也受了，与这天约城就再无关系了，再不走小命休矣。

　　雪路艰难，李尘埃走不动了，他的心口就如千万根针刺一般的疼，鲜血顺着指尖滴到了白皑皑的雪上。

　　他在一棵枯树旁停了下来，靠在树干上，眼前一黑，便倒进了雪里。

　　天边开始泛白，雪依然下着，比起在禁塔前跪着的时候，倒是小了许多。

　　天约城有一处叫做下九丈的地方，下九丈前有一个茅草屋，李尘埃就住在那儿。

　　霉大师端了碗药，拍了拍身上的雪，推开了茅草屋的门，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炭火也燃尽了。

　　“什么时候醒的也不告诉我一声。”她嘟囔着关上了门，往下九丈走去。

　　元真和她说这药得趁热喝，她从元真那儿多少知道了一些关于李尘埃的事，想着这时候该是去了下九丈寒潭吧。

　　其实最开始，霉大师真的很厌恶李尘埃，要不是他抢了木才泉珠，她早就拿着珠子去妖市换了钱，现在应该过得很滋润，吃穿不愁，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儿去哪儿，逍遥快活。

　　听了元真说的话，她才知道原来李尘埃也是个可怜人。

　　除了刘问道传唤李尘埃，其他的时候，李尘埃都要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冷的要死，炭火都不够用，破茅草屋还是李尘埃随便搭的，下九丈太冷，没地方住，有个屋子好歹能睡个觉。

　　平日里他都是一个人，不得离开下九丈半步，否则会被罚的很惨，七骨鞭是他习以为常的惩罚了。

　　众多弟子，只有大师兄会偷偷来看他，给他带些衣裳被褥，还有伤药和吃食，陪他说说话。

　　天约城的弟子都不是很待见李尘埃和他师父刘问道，具体什么原因，元真没说，她也就没问，反正看成婚那日就知道了，李尘埃受了伤，除了元真，所有人都是在看热闹，在嘲笑。

　　下九丈很深，霉大师端着药走了好长一段路，冷的她都要冻住了，总算走完了冰阶。

　　下了冰阶，就看到一块空地，有一张冰床和冰桌，霉大师边走边喊李尘埃的名字，穿过空地，就是一处很大的寒潭，水很清澈，冒着寒气。

　　这儿就是下九丈的尽头，可是并没见李尘埃。

　　“李尘埃？李尘埃？”霉大师的叫喊声回响在空荡寒寂的下九丈。

　　“喊什么，叫魂儿呢！”突然，寒潭里冒出一个人。

　　霉大师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手里端着的药碗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毛毛躁躁的。”李尘埃摇摇头，拾起碎掉的碗，将剩下的一点儿药底儿给喝了，“我看你胆儿不是挺大的么，怎么吓成这样。”

　　李尘埃身上只有薄薄的一层里衣，已经湿透了贴在肌肤上。

　　霉大师走近了伸出手戳了戳，身材倒是真不错，就是骇人的伤疤有点儿多，“嚯！你这身上这么多伤呢！”她调侃道。

　　“关你什么事儿，拿开你的脏手。”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霉大师狠狠捶了他一拳，然后蹲下拾碎掉的碗片，“药洒了，我重新熬一份，你跟这儿待着吧。”

　　李尘埃想起昨夜之事，疑惑问道：“你怎么没走啊？”

　　“你管我走不走！我要是走了，你可就死在雪里了，死在那个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

　　李尘埃看着蹲在地上捡拾碎碗片儿的霉大师，看得入了神儿，当他意识到的时候，瞬间板正了脸，这刚要微扬的嘴角，始终还是没笑起来，他道：“留下吃白食是吧，我不会管你的，你这次不走，往后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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