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山纪

　　第九章
　　如果用“如鱼得水”来形容席晏亭的话，那彼时的赵小山可谓是四面楚歌。她入门第一日就出了“名”，原该低调做人，可惜天不遂人愿，昨日被她提了一嘴的红翠楼连夜被灭门，这和把赵小山架在火上烤没区别。
　　茴洲府已经查出了凶手便是师平右将军涂珂，索性人家也没遮掩，几乎是明张目胆的把事做了。此时师平的船队早已浩浩汤汤地顺着淩江下云川去了，嚣张到夸张的地步。
　　不过这事任谁来看，一个妓院里竟然传出了师平先郡主的遗物，对堂堂王室而言确是奇耻大辱！所以涂珂出手报复也是正常。
　　但他做得太过分了，直接在别家的地盘上杀人放火，出手之狠辣，简直可视为挑衅！
　　那么，师平会不会是借题发挥，来打破天下现有的格局呢？这件事情必然引起“三川四室”的顾虑。
　　但无论这事最终如何收尾，都是由赵小山引起的。此时众人的怒火正盛，罪魁祸首能否落网尚未可知，她必然会成为活靶子，想独善其身怕是不行。
　　于是灵清山上，正在午休的赵小山被高煦叫去问话。
　　经过一上午的认真锻炼，她是真的有点累了，被叫醒的时候，乍然对上面色冷硬的亲传弟子，那种不好的预感瞬间将她激得清醒过来。
　　赵小山跟着他们，顶着烈日往议事堂去。
　　沿路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对她指指点点。赵小山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总之她从未感受过如此刮骨似的目光。即便是在下九流的地方，人人都瞧不起她的时候，也没因别人的目光这样不适过。
　　赵小山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她努力回想今日的每一个细节、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又被抓了把柄？
　　议事堂内，高煦沉着脸坐在主位，全派的长老与师叔几乎都到齐了，黑压压的聚在一起，脸色都不好看，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赵小山依规矩见了礼，刚抬起头，就被问星长老一声暴呵吓个激灵。
　　“孽徒跪下！”
　　赵小山是个会看眼色的人，见如此阵仗，本想夹着尾巴，以求息事宁人。
　　但多年流浪生活虽消磨了她的傲气，却也激发了她强烈的自我保护欲，所以遇到事的时候，如果她断定委屈求全也不能善了的话，就会立即呲起獠牙，不管对方是多么庞大的存在，都会不要命地去战斗。
　　就如昨日选徒大会，也如此刻……赵小山已然低眉顺眼，但问星却仍不问青红皂白的呵斥她，反而呵退了她的惊惧，激起了她的逆鳞。所以赵小山不仅不跪，还恶狠狠地瞪他。
　　她这副不服管教的样子昨日大家都已见识过，谁也不想惹麻烦，都默契地等高煦发话。只有藏在角落事不关己的问真偷笑着。
　　高煦怕赵小山被逼急了又发疯，于是按下欲暴起的问星，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向赵小山说：“赵小山，事关重大，你必须如实回话。”
　　赵小山仍不忿，但看高煦的脸色，便老实点头。
　　问绮连忙给双方都递上台阶，柔声安慰赵小山：“你先别害怕，如实交代就好。”
　　问舒却不合时宜地冷哼出声：“祸害！”
　　赵小山的劲儿瞬间又上来了，冲着问舒脱口而出：“我又做错了什么？”
　　一来二去的高煦也没了耐心，黑着脸沉声道：“你可知，昨日被你随口一提的红翠楼，被连夜灭了门？凶手甚至不惜用火螭纵火，把二水河畔几乎烧了个干干净净！这些，你都知道吗？”
　　高煦字字句句说得清晰，如巨雷般劈在了赵小山头顶。她瞪大眼睛，原本的不忿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脸苍白茫然。
　　问星愤怒地指着赵小山，再次暴喝：“就为了你那件衣裳，红翠楼上下一百多条性命一个也没留下！再算上周围没能逃掉的人——你、你真是个祸害啊！”
　　问舒重复之前的腔调，指着赵小山骂道：“祸害！”
　　其他长老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但却无不摇头叹息，把责怪的目光落在摇摇欲坠的赵小山身上。
　　赵小山声音止不住的颤抖：“……什么呀？你们在说什么？”
　　此时沉默代替了回答，她只消看看众人的神色，便知事情属实，没人跟她开玩笑。
　　赵小山踉跄了两下，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怎么会？为什么会这样？”
　　高煦冷漠道：“赵小山，别说我们临清派针对你，这事因你而起，不审问你说不过去。你也别总拿市井里那套撒泼打诨糊弄事儿，还是平心静气的回话才好。”
　　赵小山陷入巨大的震惊与悲痛之中，却仍被这话刺得一个激灵，也因此分出了神来，她抬起头急急问高煦：“你确定一个活口也没有？总有人跑出来吧？”她心里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却不能直接问，只希冀着一个否定的答案。
　　高煦很不满赵小山如此直逼他，下意识地转开了脸，但眼中的嫌恶却分明，像是翻了个白眼儿似的。
　　问星当仁不让的站出来回答她：“跑？哼！人在放火之前就都死了！死前还被严刑拷打过！你说说怎么跑？倒是怨鬼到处跑了！”
　　赵小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满脑子只剩一件事——芸姐姐死了！
　　昔年赵小山家里出事，是齐芸飞舍命救她出来，当时的齐芸飞才嫁人不到一个月，舍弃一切带着她逃亡，甚至不惜为了保护她沦落风尘，而她是怎么回馈齐芸飞的呢？为了自己撒的谎更有说服力，特意说衣裳是从齐芸飞当家的红翠楼里来的，不过是想万一有人查验，齐芸飞能给自己遮掩罢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小聪明，她害得齐芸飞葬身火海！
　　赵小山心内剧痛，终于痛哭出声。
　　众人虽然责怪她，但她毕竟不是凶手，见她如此悲痛欲绝也难免动容，就连聚集在堂外看热闹的弟子们听到这样的哭声也为之变色。
　　问舒心中怨气稍纾，叹了口气，阴阳怪气道：“好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一百来口的人命官司等着判你呢，哭有什么用？”
　　闻言不少人皱了眉头，并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凶手是谁已然分明，他们虽然要审赵小山，但把这么多人命扣在赵小山头上却是欲加之罪。
　　况且就算不是为了赵小山，就为了临清仙门的声誉，也是撇得越干净越好。
　　这场审问的目的很简单，一则把赵小山惩罚一番做出样子，以示门规森严，以平悠悠众口；二则，把赵小山和红翠楼的关系、以及陈月娥和那套害人的衣服的来历弄清楚，确保没有隐情，不会为日后埋下隐患。当然也有个别人存了借机将赵小山扫地出门的心思。
　　赵小山痛哭过后勉强平静下来，红着眼睛，嘶哑着嗓子问：“是谁干的？为什么？”
　　她又悲又恨，大有要为红翠楼报仇血恨的架势。但这并不是惹了大祸的小弟子该有的惧怕的样子，可惜在堂众多长老，却没人留心赵小山的不寻常，只当她悲愤交加罢了。
　　问旻沉沉叹息：“唉，虽然现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几乎可以确定，凶手就是师平右将军涂珂。所以我们才来问你，赵小山，你昨日才说在红翠楼得到了师平先郡主的遗物，师平便连夜灭了红翠楼满门，虽然并不是你蓄意谋害，但你实在不能算无辜。”
　　赵小山颤抖着问：“就为了一件死人衣裳？就杀了所有人？”
　　问旻点点头。
　　其实赵小山这话并不是疑问，而是震惊。别人不知这衣裳的真实来历，她却是知道的！不过是一件旧衣就引起了涂珂如此激烈的反应，若他知道郡主的尸体所在，又将如何？这其中必然有大秘密！
　　想清此节，赵小山的头脑迅速的冷静下来。
　　她还不确定别人对这这事了解到什么程度，还有这场审问的目的。于是她试探道：“只是一件衣裳而已，何至于此？况且陈月娥已死……”
　　高煦见赵小山一副不悔惧的样子就来气，摔杯怒斥：“何至于此？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堂堂师平郡主的贴身衣物出现在青楼，简直是倒反天罡！对师平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此番就算涂珂不动手，扬川为了平息师平的怒火，也不会放过红翠楼！而这一切都是出自你口！”
　　高煦的话乍一听有理，其实漏洞很大。因为问题的根本在于郡主的衣物出现在青楼，而非被谁说出在青楼。不过赵小山心里有愧，便不敢辩解。她在高煦的斥骂下低下了头，但事情弄清了始末，心思又活泛起来。
　　竟然所有人都简单的以为师平对红翠楼下手是为了挽回颜面！没人知道师平郡主的尸身就在义庄！涂珂之所以大动干戈，根本不是为了那套衣裳，而是因为郡主尸身丢失在外这个秘密！
　　问舒看赵小山一副颓败，已无暴起反抗之力，便也放心的说了：“就说她是个祸害，选徒大吉之日被她闹得那么难堪，几百年来也从未有过。果然入门第二天就出了这样的事，累我临清名誉受损！还是早早发落，肃清门楣，以平天下悠悠众口！”
　　问舒的话也算有理，一时间没人提出异议。哪家新招的弟子接连闹出事也会嫌晦气，况且仅为了一个外门弟子遭此非议，实在不值得。
　　只是赵小山说来不是凶手，并不好定罪，况且她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逼急了又要跳墙，反而更难收拾。
　　赵小山心思急转，知道自己在门派里孤立无援，且得罪了不少人，想趁机把她赶出去的不止问舒一人。但现在她已经被牵扯到师平的秘事里，如若没有临清派的庇护恐怕不能独善其身，所以，她不能被牵着走！
　　赵小山的眼泪汹涌落下，单薄可怜的女孩子看起来那么无助，可惜现在已经没人敢轻易怜惜她了。
　　最终还是高煦沉下气来，决定先把事情搞清楚，问她：“你和红翠楼究竟是什么关系？为红翠楼做事多久？”
　　高煦眼神冰冷地盯着赵小山，丝毫没有昨日选师大会上保护她自尊的慈祥样子了。
　　赵小山心下一惊，她和红翠楼之间唯一的牵连就是齐芸飞，至于陈月娥，她见都没见过！
　　可惜以今日之势，她一时编不完整，细说之下很容易路出马脚，况且就算圆过此节，以这帮人对她剥皮抽筋的态度，一定会追问她的具体身世，以及她入选临清门的关窍……而这些，她一个也不能说，编也编不过。
　　于是赵小山没有回答高煦，一副沉浸在悲伤中的样子，伏在地上抽泣着，口中重复喃喃着：“不会的，大家不会死的……”
　　问舒厉声道：“没听到掌门问话吗赵小山？还不起来回话！赶紧把你那些脏事全都交代了，然后给我滚出临清派！”
　　赵小山似乎被刺激到了，猛地抬起头来，哭喊道：“不会的！大家不会死的！我要去找他们！”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便头也不回的冲出议事堂。
　　没错，这就是赵小山情急之下想出的办法——走为上策。
　　高煦等人一时不防，被赵小山逃了，跟出来时，赵小山已经跑出老远。
　　其实赵小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但她并不想真的跑出山门去，怕人家借此机会让她回不来。
　　正好高煦喊了一声：“拦住她！”于是那些有意无意聚集在议事堂附近的弟子都快速地朝赵小山聚拢过来。
　　赵小山存心把事往大了闹，于是左冲右撞地躲避抓捕，一时间广场上乱做一团。
　　直到她一头撞入一堵结实的人墙——闹哄哄的现场立即陷入一片寂静。
　　赵小山只以为自己被抓住了，一边挣扎扑打一边嘶声力竭：“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们！放开我啊——”接着她一口气没上来，一副力气耗尽、悲痛攻心的模样，两眼一翻竟要晕倒。
　　她被人接住在怀里，正要放心装晕，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话语：“装晕会被识破哦。”赵小山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这声音竟是——明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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