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舟

作者:谈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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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


      “好久没出门了……”雷楠笙说。他站在陈冉这间客厅靠西挂了奶白色窗帘的小窗户旁。窗外是特地给陈冉种的黄色月季。野咪不愧是野猫来的,胆子很大,正绕着他脚下的氧气瓶嗅来嗅去,偶尔因为兽性的敏锐和警惕,猛地缩回脖子,下一秒又要不怕死地凑上去闻。

      “……”陈冉想的却是,你不是还做了手术吗?但她聪明的,没有真的问出来。

      “老爷。”她说,商量似的,“你要不要坐一下。”

      话说出口突然意识到,她好像对雷潜说过类似的话。但语气全然不同。她并不畏惧雷楠笙,也不像雷潜那样心绪复杂。她一向对他无所求,也就可以在被要求必须给出的尊重之余,以一种罕见地、近乎平等的姿态,像一个真正的妻子关心丈夫。

      像吧。她想。想的。

      而她又总是那样的温柔。即使是雷楠笙也很难拒绝的温柔。

      他于是花了一分多钟,硬是靠自己坐进了陈冉喜欢的、软到过了头的法式沙发。中间雷奔和雷竞都试图帮他,雷楠笙果断的抬起手,颤抖地、无声说不用。

      野咪原地转了两圈,蹭一下跳上了沙发,端端正正地坐好,就仰着头盯着雷楠笙看。

      雷楠笙也拧着脖子看了看它,仅仅是坐下来,就让他面如纸色,但他挣扎着,拼命想要从那根细细的管子里多汲取些氧气,嘴唇颤抖,神色还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

      但这温和。陈冉想。很讽刺的。

      无非因为在雷楠笙看来,她是这个家里唯一无害的一个。

      而无害意味着,可以揉圆搓扁,被勒死都不会发出呼救的声音。

      她远比她的儿子更清醒。

      “我死之前……”雷楠笙说,很费了点力气喘那一口气,“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离近了可以听见他胸腔里发出的嘶哑嗡鸣。陈冉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见过一种烧火的风箱,有点像那个。

      “但我也没那么容易死……”他又说,很是自信地,“你不用担心。”

      “老爷……”陈冉试着说句话,但没能说下去。雷楠笙突然把手按在她手背上。那不是一个亲切或者亲密意味的抚摸,也不是被握住,那只是轻轻地,好像都没什么力量似地,搁在上头。

      骨头嶙峋的触感,非常恐怖。心脏像一脚踩空的人,向下坠落的半秒,陈冉体会到与雷楠笙类似的窒息感,但她没有动,瞳孔都不曾颤抖。

      野咪就在他俩中间,没见过世面的猫咪,从陈冉胳膊底下硬挤进小小的脑袋,对着陈冉腿上他们夫妻叠在一处的手,爪子虚无地扒拉了两下。充满了好奇。

      “……等雷潜……把事情做好……”他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阿潜如果很慢,你不要骂他。”陈冉于是顺着雷楠笙想说的话题往下讲,“他只是慢热。不是笨的。”

      “……”雷楠笙似乎是笑了,但实在听不出什么像样的笑声,“你其实比我会教养小孩。”

      陈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句话危险的深意。

      “可惜他没有像你……”雷楠笙又说,大概指雷潜不像陈冉这样懂分寸,“不过有锐气也很好。”

      最懂分寸的陈冉果然没有接话。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就听见雷楠笙满意地说,“我会补偿你。”

      “老爷……”陈冉抬起头来,颇有些不安地,“我们别讲这种话了。”

      “要讲的。”雷楠笙像是要摇个头的样子,但是脖子上挂着氧气管,他也算尝到了被束缚的滋味,没能做到,也就放弃了,“……我会和你结婚。”

      那意味着要先跟严敏离婚。

      也意味着雷楠笙是真的准备要和严家撕破脸了。

      雷楠笙真的是。陈冉心里冷笑。绝了。

      不仅要把雷潜当盾牌,还要把她也架在火上烤。他们母子,物尽其用。

      “老爷我……”

      “他是我儿子。”雷楠笙打断她,“他有他必须要做的事。”

      而你是他妈妈,你也有你必须要做的事。

      “我明白的老爷。”陈冉于是回答。她明白的。有时候她就是太明白了。而一个明白人眼里的这一切,都是那样可乐。

      雷楠笙过来,茶都换了他平时喝的白茶,但其实他已经喝不了什么了。而陈冉,陈冉更习惯喝红茶。

      这对怪异的夫妻坐在一起又说了很多话,说陈冉西山乡下的房子,也说雷潜在美国那雷楠笙眼里小孩子“闹着玩”的生意,甚至还聊到了许系舟和许慎,也说到这一天里雷沛的葬礼,尽在各式各样危险到亮红的字眼里穿梭。陈冉不是封了神的拆弹专家,她只是太聪明。太聪明。纯靠女人的第六感,就能精准的避开所有飞驰的弹道,从容地像在她伺弄了六年的花园里,连鼹鼠会从哪个洞口探出头来都知道,绝不让邻居的狗踏进花园半步。

      “他哪里懂那些的。”她说,讲她儿子会不会在葬礼上出糗。

      “老三在的。”雷楠笙说,他指周伯彦,他有时候也叫陈冉老五,叫严敏老四,但放眼整个熔城、雷家内外,也就只有他能这么说,“能有什么事。”

      “你一撒开手,他就会走了。”他说,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机械的颤动,更像是某种肌肉不受控制的抽跳,但他还是尽力在陈冉手背上拍了两下,留下极其模糊的温度。

      他们后来就换到陈冉那张圆圆的小餐桌去了。沙发对雷楠笙的呼吸是个挑战。起身的时候,雷奔、雷竞、陈冉,还带一个阿姨,四个人才把他瘦的一把骨头的身体从软垫里拔出来。

      陈冉很是懊悔让他坐的样子。可雷楠笙这天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全无所谓地一扬手,把氧气管子都掀动了。

      “要是他不行……我看你来做这个会长也没……什么不好。”他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说的是让陈冉去华商会。陈冉只当听笑话。

      那必须是个笑话。

      不是的话就太恐怖了。

      “那阿潜必须行了。”陈冉笑,“等你好点了,他不行你就给他换下去。”

      “我不会好起来了。”雷楠笙就极突然地,对毫无防备的陈冉宣告了真相。

      陈冉愣了一下,好像真被吓着了,半天看雷楠笙面色如常,试探地问:“可是……不是说手术过了吗?”

      雷楠笙抬头使了个眼色,也就三五秒种光景,屋里仅剩的雷奔和雷竞也消失不见了。只有他们俩,和窗外传来的蝉,烈日无情的炙烤,仿佛还能听见蝉翼被烧焦的声音。

      “我确实没那么容易死。但也不会好了。”他又多等了有十几秒钟,才慢慢开口,“手术换了肝……是我要这么说。”

      “那到底是?”陈冉瞪大眼睛,“老爷你……”

      “其实是中毒。”雷楠笙说,语调沉重,但又稳的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脱掉这具濒死的躯壳,他还是那个叱咤四省的熔城之主,“甲基汞。”

      “你知道这个东西吗?”他仿佛随口一问,也并没真的想等陈冉回答。但陈冉还是遵从直觉,飞快的摇头。也不管雷楠笙正看着窗外,压根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

      “你知道这个东西什么里面最多吗?”雷楠笙说,“……他们跟我说除了毒药,海鱼里面最多。”

      “发现太晚了。”他是笑着的,但那笑容放在瘦剩了皮的脸上,如同饿极的野兽般狰狞,“解毒剂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损伤已经造成了。”

      “也不可惜……”他无不讽刺地说,“我最讨厌吃鱼了。”

      “这个家里……”他今天讲了很多话,讲到声音开始一点点嘶哑,但他不在意那些,他说到这件事,可能原本没想说,但现在既然说到了,他就和可能是这个家里唯一他觉得他说了也没什么关系的人说到透,“这个家里有一个人……”

      他提到这个人的语气,冷厉的,尖刻的,乃至于都有些佩服的——毕竟以他的权力、地位,和他所拥有的一切而言,不得不佩服这个妄想杀死他的人:“或者一群人……想要毒死我。”

      ”你知道吗?“他问,这一次扭头死死地盯住陈冉,“染冉?”

      他叫她染冉。因为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陈冉还叫陈染冉。这么多年过去,陈冉的父母都不再这么叫她,似乎只有他了。

      这一天第一次,陈冉没能管住自己的身体。她抖了一下,就一下,很细微地,她在她空运过来的可爱的小茶桌底下掐住了自己的大腿,感觉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全部被从血管里抽离。她是想说句话的,但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她于是摇头,侧脸却迎上雷楠笙的掌心,雷楠笙很温存地抚摸她的脸,整条手臂上失控的筋肉的每下颤动都清晰地传递到陈冉身体里。

      她早已不再年轻了,但也一点看不出年过半百,总之不像是有雷潜那么大的儿子。

      其实严敏也是的。

      这个家里的女人,苍老都在心里面。

      “这就对了。”雷楠笙说,爱抚地。像是对吓唬她感到抱歉,又其实全无所谓伤害和恐吓,像是嘱咐她注意安全,又其实毫不在意她的死活。他的气音如同开着玩笑,又每一个字都悬在反光的刀锋上:“万一……”

      他说:“万一……严敏要是来找你……问你和雷沛的死有没有关系,你就要这么答她。”

      傍晚短暂地落了一场雨。地都没怎么打湿,更别提降温了。依旧还是热的憋气。陈冉晚饭照例只喝了汤,吃了点蔬果。等夜幕降临,雷潜进门,她已经完全安定下来,看不出任何受过惊吓的迹象了。

      雷潜甚至不必知道雷楠笙来过。

      她听雷潜刻意隐去细节,含混地讲葬礼后严敏的模样。听雷潜无可奈何的抱怨。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要就让人家进来。”雷潜第六次偏着脑袋往大门外瞄,陈冉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干什么呢。”她无奈地笑,“你让人家一下不就行了。”

      这个“让”大概指的是谦让,不是忍让。但雷潜听进耳朵里的可不一定是哪一个意思。

      “呵!”雷潜的冷笑极有内容,“我让他?”

      故意上挑的尾音都阴阳怪气:“他许系舟那么了不起的,哼……还用我让着他?”

      “那你老看着门干什么呀?”陈冉无语了,“谁说让你让着他了,你们俩的事情谁知道的。我说外面热。你让人进来呀。”

      “他自己不要进来的……好吗?”不提这些还好,一提雷潜更来劲了,刻意提高嗓门对着门喊,“愿意待就让他在外面待着呗!”

      根本没想过,这个距离许系舟不可能听得见。

      有没有严敏那一出,他俩今天都算是相当的不欢而散。雷潜仗着茶碱的影响装疯,一顿乱耍,硬要说的话确实是不占理在先,但那是不计较许系舟前后种种的情况下。雷潜自认没有错,就更看不得许系舟给他甩的脸子。

      事就是这么顶:雷潜是有相当脾气的人,许系舟竟也不逞多让。两个人都上了头,谁也不准备先服软。加上严敏的事情一搅合,雷潜先觉地认为许系舟对严敏有所避忌——毕竟是雷沛的母亲——就怎么想怎么觉得许系舟拦他那一下未必是站在他的角度害怕严敏会真把他怎么样,没准儿还是怕他会先把严敏怎么着呢——越想越窝囊。

      到车上俩人还都在置气,这天也不是怎么想的他俩是坐的一辆车,吵完了居然也没想多安排一辆。多简单的事?还是坐的一辆车走。半路雷潜突然“撒起癔症”——让许系舟形容的话——非要去望鼓山,许系舟明显气得不轻,只是冷笑。

      车到望鼓山就换成许系舟搞事情了。雷潜下车没让雷鸣关车门,就站着那一手支着车顶,很明显是等许系舟表态。但坏在他不开口说话。说句“你也来”也行啊。就是不说。他不说许系舟就不动。车里车外的杠着较劲。

      最后以雷潜把车门摔得震天响告终。

      但要说最离谱,还是等他在陈冉那里装模作样的磨蹭了将近一个钟头,出来车子还在原地,而许系舟也还坐在那里。不知道是觉得不合适,还是有心求和,或者干脆就是想要气死雷潜。完全没想到其实他可以让车先把他送回去,再安排人来接雷潜。

      上车前雷潜做足了心理建设,脏话也消音地骂了一箩筐,真的坐进车里,却发现许系舟早都睡着了。

      好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糖上。雷潜怔忡地看他浓密的额发下紧闭的眼睛,这个角度,嘴唇也被鼻尖遮住一半。满腔沸腾的火气忽然间就四散淹没进空调打出来的、沁凉的空气里。

      他一向是爱吃甜食的人,那时候就很有股冲动,想舔一舔自己的拳头,看指背是不是真沾了看不见的糖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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