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相府少爷落魄以后

　　沈抒百无聊赖寻着那野花野草往前走，脸上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落寞。不知走了几时，脚下的青石路到了头，面前显出几层石阶来。
　　他茫然地抬眸往前看，挑担的货郎游鱼般在人群中穿梭不止，相携的女眷言笑晏晏，明月铛悬在耳上，莹莹泛着光泽。小贩叫卖的激情并未被霭霭暮色浇熄，反而烘得晚夜更比白日热闹，嬉笑声叫卖声抟成热浪将沈抒包裹在中央。
　　南盛街多世家贵族府邸，过了一段桥，便是江北坊市。江北多街坊，小家小户错落交杂，人也比南岸多出许多。为养家糊口，各种营生的人都凑到一处做些小买卖，不比南岸的店铺有排面，大牌匾高高悬在上头只能仰着头瞧，连带着人进去的时候都自觉矮了几分，这除了当街的店面，又有许多散户，大多只有一个小小的货架，上面摆着自己做的或搜罗来的机巧小玩意，早上来了支起来晚上收拾了便带着回家去。卖吃食的要更麻烦些，多了个锅要支在这里，不住在当处的也不方便携带着，总要忍痛花些钱托别人保管，赶明儿再来取，但生意也是红火的。
　　虽只隔了一条河，一段窄窄的石桥，江北却多了许多南岸不曾有的烟火气来。
　　江北热闹是热闹但过于局气，纸糊的玩意、当街摆着售卖的俗色麻布和粘连着黑垢油污的铁锅等种种样样不免让人觉得寒酸。相比之下，南盛街富人的阔态显露无遗。街上要留出足够宽敞的地方给贵人的马车和步辇，因此少有摆到街上售卖的，多是收到店里放着。上好的织锦云缎、细雕的金簪银饰勾着人的眼往里去细细打量，糕点吃食也是在后面的小厨房做好再精细地摆成各种形状，夜里华灯煌煌，明耀的似是白昼。但南盛街上住的人家少，家中规矩又多，夜里要冷清不少，店铺也早早闭门歇业了。
　　江南江北，换了人间。
　　江北坊市沈抒倒是曾经来过一两次，无一不是悻悻而返。虽说热闹，挤也是真挤。直冲进鼻子里的汗臭味，横冲直撞的马匹和为着几文钱歇斯底里的妇人都是沈抒没怎么见过的场面。
　　他现在站在桥当口看，这幅景象又全然变了模样。五六个黝黑大汉挤在低矮狭小的小方桌前推杯换盏，旁若无人地尽情嚷着行酒令；两位父亲同他们的孩子一起走在路上，人潮拥挤处当家的伸手将他的妻同他的儿护在怀里；年轻的女子驻足在货架前，挑好香袋佩挂在情郎腰间，心满意足地细细打量。
　　栖在枝头的鸟儿都成双成对，然而这一切同沈抒都没有干系。
　　身似浮萍，无枝可依，他走到桥上，麻木地一阶阶走过，离他熟悉的地方愈来愈远。
　　不乏有人用新奇的目光打量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他生得好俊，衣着不凡，瞧着像官老爷家的少爷。
　　有酒鬼摇摇摆摆过来，蹭着他的肩过去，把他撞了一趔趄，反倒回过头骂他：“哪家小子这么不长眼？敢撞你大爷！”
　　他醉昏昏得眯眼看过来，只能看出是个年岁不大的毛头小子，撸了袖子竟拿出要打架的势头来，沈抒闻着那一身酒气犯冲，不愿同他纠缠，屏着气加紧步子就走了。
　　那醉鬼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步子都走不稳，摇摇摆摆跌在了石桥上。
　　沈抒看一个捏糖人的老人家瞧着慈眉善目的，便上前问他：“老人家，请教一下最近的客栈怎么走啊？烦请指下路。”
　　老人家年纪大了有点花眼，听这后生讲话这般有礼，仔细瞧了瞧他，问道：“跟家里闹脾气了？”
　　“家中......不在燕都，赶来探亲戚的。”沈抒不知人们这么热心肠，又怕老人家费力劝自己回去，便扯了个由头道，“刚来有些找不到地方，想先在客栈歇一晚。”
　　老人的手往一边指了指，说：“那边有家客栈，走到头转个弯就是了。”
　　沈抒道谢欲走，被老人家拉住了胳膊问道：“要不要来个糖人尝尝？老法子熬的糖水，旁的地方没这做法。”
　　沈抒本想摆摆手，可手还没抬起来，就被老人家瞧破了心思。
　　老人家赶忙说：“不吃可惜了。好不容易进都一趟。”
　　沈抒想买就买了，刚还麻烦了人家指路，便说：“那给我拿一个吧。”
　　“小郎君要个什么样子的？”老人家笑呵呵地问他。
　　沈抒把背囊取下来拿银两，道：“惯常见的样子就行。”
　　他看着包裹里白晃晃的银两和几张银票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带着歉意道：“出门走得急，忘了带铜钱，怕是不好找。”
　　那包裹微微敞着，饶是只露了个口，老人家也瞧见了那雪花银。他笑眯眯地说：“小郎君一看便是新来都城吧，不比旁的地方，都城啥都金贵，讨口饭吃咱也没得办法。这样，小郎君给我一两银子，三百文一串糖人，一两银子一千文，我给小郎君四串，四个样子小郎君也能尝尝新鲜。”
　　沈抒听他说着，缓缓给包裹打了个结，背到背上，说：“老人家，我也曾念过私塾的。”虽然沈抒没亲自买过这些杂碎东西，但也知道这糖人至多不过几文钱，一两银子足以在这地方租个住处下来了。
　　这是将他当痴儿愚弄么？沈抒不愿同他计较，说：“不打扰了。”说罢便要走，可老人家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急中生智一把把货架推倒了，连带着那口烧着糖水的铁锅也砸在了地上，糖水流了一地。
　　这动静可不小，人们闻声都往这边凑过来。
　　那老人瘫在地上拽着沈抒的下摆，声泪俱下，哭诉道：“不买便不买了，欺负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可怜我的一口锅啊，这还怎么做生意......”
　　沈抒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仗，实在是开了眼，多年修养抛之脑后，没忍住低低咒骂了一句粗鄙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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