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下

　　下了公交后，印君乘着路灯回家。
　　村里的路灯是乡里有个人发达之后，给捐的。但是命运弄人，之后生意又出了事，去坐牢了。她曾听人提起，话里不是感激，而是幸灾乐祸。印君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算不算好人，但是一定是个有情义的。她是感谢这个人的，不然这条路也太黑了。

　　路边有老人在聊天，每次印君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们都会盯着她看很久。印君希望他们是不认识她的，别人对她的议论，还是越少越好。
　　她家的房子是这个村里算得上最矮的，不是独户，而是两家住在一起，对方夫妻都是跛脚。在印君小时候经常会去他家蹭饭，奶奶做饭很好吃。但随着长大，她懂得越来越多，只想把自己封闭在那个小房间里之后，就不再去。其实，他们都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却也成为了她最想回避的人。

　　厨房的灯还亮着，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谈话声。
　　她爷爷是个憨厚老实的，加上卖猪肉认识的人很多，经常有人来家里找他聊聊天。旁边的奶奶家，经常有人过来打牌，所以她爷爷的一天倒也固定。上午卖肉，下午打牌，早早睡觉，早早起床。都是几毛的，来来回回不输也不赢，纯当消遣。村里不似城里，老年人可以去跳广场舞、下棋、太极，还上老年大学。村里的老人，一生都与这片农田为伴，拿着几百块钱的养老金，闲时打牌聊天窜门看电视就是最大的快乐。

　　印君没去厨房，直接进了屋，老太爷在点蚊香。听见开门的声音，立即转头，看见印君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怎么越来越瘦了。”每次见她回来第一句都是这话，但其实她一直都这样。

　　“哪有啊，在学校吃得挺好的。”印君接过他手里的蚊香，点好后，摁在夹子上。又把他搀到床边，“以后少下床，要是磕着碰着怎么办。”
　　到了89岁的年纪，就跟小孩一样，要是走动在哪里，就生怕磕磕碰碰的。摔一跤，说不定就没了。老太爷的牙齿已全部掉光，为什么不装新的呢，舍不得。老一辈多可怜，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能享受。家里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一个方便袋还要叠好放在那边。以前印君是不理解的，现在理解了。

　　堂屋的床是架给老太爷睡的，身体机能下降，大多数情况下已经不能站起来走路。睡在堂屋，如果有人来，还能聊聊天。以前总会柱着他的黑棕色拐杖，现在拐杖只是放在床边，很少被用。

　　印君从书包里拿出在学校里买的薄荷糖，从里面拿出一块，撕开，喂到老太爷嘴边。
　　“这个薄荷糖跟之前买给你的都不一样，它多个一个味道，柑橘味。”

　　“那这个多少钱？”老太爷看着印君的手里的糖袋，有些心疼钱。
　　“一块钱。”印君说着也撕开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很便宜的，不贵，我买的是做活动促销的，买二送一。包里还有两包，你自己留着慢慢吃。”

　　她说着扶好老太爷躺下，将包里的糖都拿出放在了他枕头边，然后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
　　老人的脸都皱巴巴的，双颊已凹陷下去，皮肤上还有老年斑，整个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又柴又瘦。

　　很多人都说老太爷脾气坏，可要是看起来太好欺负，怎么在那个年代独自养活两个孩子。
　　谁不想心平气和地与这个世界对话，只是生活太苦了，苦到吃树皮。但那个年代谁不苦呢？只有更苦的。

　　在黄含梅离开的那些日子里，她找了很久的妈妈。
　　印君是个犟脾气，能一个人走很远的路，走到夜里，只为找回这个人。那时候，都是老太爷在后面跟着她。走累了，就带她回家。路边村子里的小卖部，给她买一毛钱的辣条。周而复始，来回好几次，找不到也就不找了。

　　纵使时光跑得再快，她还是记得老太爷陪她走过的那些路，永远忘不了。
　　黄含梅和印勇的离开，留下他们祖孙三个，相伴至今。日子是难过的，贫穷是会被人看不起的，但老太爷和爷爷给印君的爱却也是一点不少的。虽然，有很多思想随着印君的长大而不融，但总归是最亲近的人。

　　印鹤端着菜进来，“回来啦，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印君回答，看向爷爷手里的碗，是红烧肉。

　　或许是从小看到大，印君能一眼看出肉的新鲜好坏与否。
　　总有卖不掉的肉，谁吃呢，他们自己吃。

　　小时候她不懂，只要是能吃的就好。慢慢地，能看出那些肉不是好肉，就不再吃。
　　爷爷到底是看她长大的，虽不问，但只要是她回来，给她做的都是用的新鲜的肉。

　　“啊，是我喜欢的红烧肉。”印君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一如既往地好吃。”
　　俩老人看她这样子笑。

　　吃饭的时候，爷爷问了印君一些学校的问题，印君只说都好。
　　其实，就算她说不好，那些问题也都没有办法解决。他们现在的处境，只有忍耐，等到会出现奇迹的那天。
　　幸好，她还好。再差，也不会比现在差了。

　　吃完，印君回房间，整理了一下书包，拿出抽屉里的手机。
　　这个手机是印勇买的，学校不能带，平时上学就都放在家里。

　　手机已经没电，印君插上充电器后放在一边。拿出单词书，开始背单词。
　　隔壁传出的呼噜声，打断她的思绪。印君合上书，拿起一旁的手机。

　　登录微信后，通讯录那栏有一个小红点。点开，是一个好友请求，来源是微信名搜索。
　　黑色头像，微信名是“J”。

　　印君的第一反应，这是季卫。
　　她点了同意，没给他改备注。

　　十几分钟后，对方给她发来一条消息。
　　J：【到家了吗？】

　　印君没有立刻回，而是先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背景是23号的球衣，没有朋友圈，是一条横线。

　　她想了想，摁动键盘。
　　【到了，你呢。】

　　J：【早到了，你怎么同意好友那么慢？】
　　0:【手机放家里没电了，才开机。】

　　J：【哦，那你现在充好了？】
　　0:【正在充，你怎么有我微信号。】

　　J:【李杨手机看到的。】
　　0：【哦。】

　　这样的网上聊天，让印君不似与他面对面的时候那么不自在，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刚准备重新拿起单词书，震动又响起。

　　J：【你在学习吗？】
　　0：【对。】

　　J：【你都问我在干嘛吗？】
　　0：【那你在干嘛。】

　　J:【跟你聊天。】
　　这人在网上看起来比现实话多一点。

　　印君打几个字，又删去，不知道怎么回，总感觉这话很暧昧。
　　J：【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不用思考那么久。】

　　0:【你为什么要加我好友。】
　　这回，对方消息回复没有之前快，直接拨了个语音过来。
　　印君匆忙摁断。

　　J：【回答你的问题。】
　　0：【不方便。】

　　J：【你是讨厌我吗？老躲着我？】
　　0：【不是，没有。】

　　J：【那印君，我能跟你做朋友吗？】

　　印君没有回。
　　上了高中以来，从没一个人这样主动接近她。那么坦然地，说要跟她做朋友。可是，她怕自己最后不甘心只做朋友。

　　季卫，和她不在一个世界。
　　她也无法承受那些目光和话语。对，她就是很胆小。

　　季卫又发了一条。
　　J：【那我们偷偷地做朋友可以吗？不让别人知道。】

　　印君有些犹豫。
　　J：【我保证连李杨他们都发现不了。】
　　J：【看在我晚上陪过你那么多次的份上，答应吧。】

　　印君握住手机的手收紧，这话怎么看怎么有歧义。
　　所以，他是知道她的。

　　0：【那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J：【有一次晚上睡不着，朝窗外看了眼，就发现了。】

　　印君还想问，为什么要陪着她，删删改改，还是没发出去。
　　J：【跟我说话，你不需要纠结对错，想问什么就问，我都会回答。】

　　0：【我睡觉了，晚安。】
　　J：【那你答应和我做朋友了吗？】

　　0：【嗯，不能被别人发现。】
　　J：【好！那晚安。】

　　才九点多，这个借口是拙劣的，对方也定能识破。
　　印君想不通季卫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还那么誓不罢休般。

　　如果对方喜欢她，那为什么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呢？她又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呢？
　　不会，不会喜欢的。

　　季卫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她呢。
　　那又为什么要来接近她。

　　季卫是能让很多人喜欢的，但印君不是。
　　喜欢季卫的人，可能也包括印君。
　　但喜欢印君的人，不会包括季卫。

　　印君把这短短的十几句聊天，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想象着他说这些话的表情。
　　平常都是冷淡而慵懒的模样，刚才是不是也正在用相同的姿态给她发的那些消息。

　　印君将聊天记录截图下来，存在了相册里，给上了个锁。
　　密码是16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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