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温与酒

　　于多温根本懒得理这两个人，当时让自己高中的最后一年变得无比灰暗，甚至在紧要的关头夜不能寐，在最后一次的高考前甚至因为不敢去厕所生怕遇见她们，而紧张地呕吐。

　　所有的这些过去的阴影都会变成一个人艰难应付、偶尔出现在梦里的痛苦。大一的寒暑假，很偶尔，于多温还会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失声痛哭。甚至有时候起床，还会发现枕巾哭湿了一片。

　　但这样的岁月已经过了十年，十年真的是很好的软化剂。
　　让一个内心敏感的脆弱少女，也有了应付的武装。
　　很好，她根本不怕。

　　沉默地盯了一会儿她们却没有任何反应的于多温，让钟连馨和木贺词提不起劲。很快她们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其他几桌来了的同学身上，有些是已经早早进入中年发福阶段，在家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同学，他们热切地攀谈，吹着牛皮、天马行空地跟几个女同学扯闲天。

　　试图营造，我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我依然是一个成功人士。
　　至于其中的水分，在场的谁不心知肚明？

　　钟连馨到底也是擅长交际的，她如鱼得水地周游在各个桌子，感觉整个现场都是她的表演舞台。
　　于多温心里暗衅，表演型人格。
　　呸。

　　但她只是保持在玩手机的状态，季明和不知名的男同学在大眼瞪小眼。
　　可不是给他们吓坏了，这三个女人一台戏真是名不虚传。

　　周郑的到来并不是很意外，根据某个新媒体平台显示，几乎每一年的同学聚会他都会参加。更好笑的是，因为高中在新华区，对于其他区来说并不是很方便，但他还是每一年都会参加。

　　还鼓捣其他来自别的区的同学一起，几个人在做学生的时候没有车，还会凑到一起打车、坐地铁，或者直接干脆就来新华区的同学家多住几天，一起玩。

　　相比他们，于多温一直把自己收的很紧，对于自己来说，除了学习和实习，其他的事情其实都和自己的未来毫不相干。干什么要努力和其他人见面，以此获得莫须有的友情和人脉。

　　更何况，有些人，在十年前就和自己关系不好，又怎么指望未来可以顺利成为自己安心交代的人脉呢？

　　所以，结合这一观点，她根本不想去努力维护和交际。这也导致了风评不佳变成了更为不佳，在这几年的同学聚会里大家添油加醋谈起她都觉得唏嘘，偶尔会觉得成绩这么好的人却跑到了省外的末流学校，也有人干脆就觉得是她自己的路就选错了。

　　当然，这些闲话根本不会入耳，因为主角都不会参与这些宴会。

　　周郑今天穿得依然很套路和官方，只是相对于前几日的装束，会在大衣里套一件连帽卫衣。不知怎么的，倒是看起来清俊不少，活脱脱不像是一个28岁的男人，更像是一个少年。

　　于多温听见空气里传来他的声音。

　　音色清润纯正，有那么一些微妙的转音，无声无息撩动着人心。有点像是海上翻滚的浪花，白色、蓝色、清透的绿色，随性中带着一丝慵懒，可能是在打招呼吧，声音此起彼伏，带着一些热情。

　　本来他就是这样的人，所有人都喜爱。
　　明明是太阳，持续照耀人间，偶尔有人触碰。不幸灼烧，也会觉得心热热的。

　　周郑很快就走到了于多温的身边，看到女人正低着头刷某书，耳边的碎发早已跳脱出来，被一些看不见的风给吹拂着，偶尔一些也会窜到眼镜前。

　　看到眼镜，这才让周郑想起，这人不是近视眼，怎么之前的几次见面都没戴眼镜？隐形？

　　迷迷糊糊地脑子一下子转过了许多。
　　他拍了下她，说：
　　“于多温你换一桌，坐那边。”

　　猝不及防的抬头，手臂都来不及操控，透明的手机壳滑出了手掌，顺延着女人的宝蓝色的大衣流畅地落地，顷刻间，都让人来不及去捡。

　　因为女人的头颅高高抬起，一双透亮的羊绒脂深棕色的眸子，穿出了泛着紫色的蓝光镜片，一副黑色的镜框沿着那圆圆的鼻尖滑下，滑下，隔着悠久的时光，让人只感受到漫长。

　　“怎么了？”于多温扶了下眼睛，又弯腰去捡自己的手机。她努力克制心跳，却仍然无法阻止地心跳如鼓，咚咚咚死死扣住自己的理智。

　　她刚才的抬头撞入满目深情的眼镜，有一瞬间，她都想伸出手去摸摸那杂乱生长的黑色眉毛。
　　是否和以前一样柔软。

　　“给你安排的是那一桌，欧阳永弄错了。”
　　周郑也不解释，耐心地说了这么一句，眼睛不偏不倚看了一眼还在打量两人的钟连馨她们。但很快就转头了，还顺便拿起了于多温挂在椅背上的手提包，一根细细的带子晃荡在男人又宽又大的手掌里。

　　两个人迎着众人的目光，和姗姗到来的同学们，走向靠门的第二桌坐下。那就是于多温一开始坐的地方，虽然纳闷，但是于多温对自己能够摆脱和讨厌的人一张桌子，还是很感激的。

　　她指了指前面好像有话说的欧阳永，示意周郑可以过去了。
　　周郑眼皮覆了一刻，很快回神，向她点头表示自己过去了。

　　于多温没再看他，简单收拾下衣装。把外套脱在了后面，不知怎么的，有点热。

　　等到六点十分，陆陆续续也都坐满了。

　　大家这才开始起哄，这一桌都是129的男生，和其他一个混寝的女生，因为是混寝，所以那个宿舍的自己班的女生只有两个人。

　　这也导致这次同学会，来的也只有一个。
　　刚好和于多温在这张桌子上作伴。

　　带头的是陈鑫楠，他一直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于多温。刚才他就是和周郑一起过来的，公司有点急事，两个人一起过来，到时候还得一起回去处理。总不能说是创业，担子都直接甩给周郑，那可不行。

　　从著名大厂中离职的p4级别的HRBP，陈鑫楠不仅大学本科就学了人力资源管理，再后来因为家里原因，还辅修了金融。再加上现在创业，他对看人是很准的。

　　这也因此，他是最早觉得于多温和周郑有些古怪的原因。

　　和陈鑫楠在高中时期也算是关系很好的那一批，于多温见到他也很柔和地打了招呼。眼前的深深印刻的纹路也轻减了许多，心情都稍微放松了起来。

　　陈鑫楠正聊着开心，更加会关注好兄弟的八卦。

　　“感觉我们很久没见了哈于多温，真是太好了你也过来了。”

　　“我去年就结婚了，可惜没你联系方式，不然肯定也叫你了～”陈鑫楠活脱脱像是一个大狗在那里炫耀自己结婚的事实，简直开心地无法自拔，给众人展示自己的婚戒还没完。还在那里说，

　　“你和我们周哥怎么回事啊，周哥刚才和你说了什么啊？”
　　其他人都把目光转移到了于多温身上来，于多温一下子有些慌张，远远看着远处在那里运筹帷幄、笑盈盈的周郑，可惜男人感受不到这样的焦灼和紧张的气氛。

　　“没什么，他让我坐过来。”
　　“哦～坐过来。”本身就是为了八卦的目的，更是语气里充满揶揄。

　　一边也很久没有参与同学聚会的129成员不假思索地发问。

　　“于多温，你和周郑还在一起吗？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啊？”

　　于多温惶惶不安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
　　“没有没有”她连忙摆手。整个人都局促不安。

　　“我们早就分开了，而且，周郑这么优秀，我现在还是普通打工人，哪里配得上，哈哈哈”尴尬的笑声并不能满足别人的好奇心。

　　正当有人想要追问的时候，就被身后的一道声音止住了。
　　“聊什么呢？”

　　原来是周郑往这里靠近，于多温不自然地收起了脚，往椅子这里靠拢。

　　些许地踌躇，直接就展示在了脸上。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事实上，当然听到了。虽然周郑只听到了最后一句，配不上的问题。

　　呵。
　　嗤笑一声。

　　陈鑫楠有些同情看了眼兄弟，但是生性风趣幽默的他也不会就这么看着场子冷下去。赶紧接着换个话题炫耀起老婆了。

　　周郑直接就坐在了于多温右手边的空位，多温余光扫了一眼，才发现刚才众人纷纷入座也没有坐在自己的右边。原来是为了给周郑留空位？

　　只是，这么尴尬的场合里，前女友和前男友真的可以坐在一起吗？

　　校园恋爱cp对于大家来说就是这么有意思的安排吗？
　　悲哀而没有办法。皱着小苦瓜脸，于多温给自己夹块冷盘黄瓜，嗯，还挺好吃的，不愧是蓬莱酒店的餐饮。
　　确实是很不错的。

　　本来当时想办婚宴也是有参考过这里，就是后来因为排期没定上倒是真的。

　　心不在焉又吃了两块，发现前面的转盘转了好几圈，最后黄瓜都停留在了自己的面前。

　　旁边又传来陈鑫楠唏嘘不已的揶揄，于多温才发现周郑的右手一直漫不经心在转动转盘。

　　真就是，尴尬+1

　　这顿饭总算要结束的时候，于多温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想去洗手间一趟，移开椅子，周郑也跟着出去。于多温正要先走一步，免得别人觉得他俩出双入对又起哄。

　　就被周郑拉住，那个宽大的肩背顶在自己的面前，他偏头示意了一下后面椅背的大衣。

　　“你穿上吧。外面还是冷的。”于多温僵住，她也无法拒绝对方那充满关怀的话语和略带客套可实在是贴心的眼神。
　　中央空调，忿忿地想。

　　两个人在门口分开，于多温瞥见他和服务员在沟通什么。
　　但是也懒得去看，就直奔向了洗手间。

　　大概是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吃好，而今晚又吃的有点多。所以有些消化不良。

　　她抽了一张抽纸，整理了下自己浮粉的地方，刚好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还装着粉饼，可以补下妆。于多温讪讪然，只感觉周郑贴心的不像话，真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怎么谈恋爱的。
　　结束补妆，正想要离开，却碰见了钟连馨。

　　真是鬼打墙。
　　背到家了。
　　“好巧啊多温。”钟连馨倒是不见外，上来就是搂住于多温的手臂，一下子于多温没反应过来都无法挣脱。

　　“你说你，家里这么辛苦，真是不容易。我要是你都烦都烦死了，哭都哭死。”

　　钟连馨假模假样地还发出抽泣的声音，用手指浅浅擦过自己的睫毛。但她怎么会让自己的眼妆花掉，当然一切都是假惺惺的。

　　于多温细想一下，辛苦？不容易？
　　这才想到对方爸爸年轻时在自己爸妈开的音像店边上开了电器店，后来又和别人办了厂，这才脱离了个体工商户，直奔大老板的架势。但说到底，都是和自己的爸妈的老相识了。

　　应该是知道自己的爹在年初去世的消息，又听说了什么不该听说的。
　　所以跑到她这里猫哭耗子吧。

　　看到于多温眼角微眯，涌起一股怒意，钟连馨满意地倾身低头，扶上了于多温锁骨上的链子，那儿的皮肤敏感温热，抵不住恶意地进攻。

　　耷拉着眼角的于多温静观她的表演。

　　钟连馨假笑，“这不会是假的吧。虽然你也这么干过，但是你都奔三了还这样啊于多温，掉不掉价。”

　　“还有，你今天怎么又和周郑坐在一起啊。贱不贱？于多温，像你这样还欠着这么多钱，还到处勾搭男人的人，怎么好意思来？要是我是你，脸都丢光啦～”

　　“高中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爸到我们家下跪啦。求着我爸借钱。”

　　“救命，谁要给啊，还都还不起。要不是我爸看你爸都死了实在可怜，不然肯定找要债的上门吓死你哦。”

　　钟连馨的恶意好不掺杂一丝杂质，她的毒辣远胜于一切阶级的虚假立场。
　　她自信于教育资本和社会出身带来的阶级分化。

　　每每都让于多温惊讶，直到读了新传研究生后，于多温从布尔迪厄的区分理论中，才意识到，对于从高中开始就对艺术品和音乐疯狂热捧，而贬低只看言情小说和科幻电影的于多温，这是她身为所谓文化贵族的底气。

　　多么可笑，因为暴发户和真正的贵族还是相差胜多。

　　于多温淡漠的表情里有一股荆棘突破的力量，她直勾勾的眼睛能够看得对方发毛，这是十年来她锻炼的武器。至少在眼神里，一定得充满坚毅。

　　“我想你想错了，你知道这么多年你还在提这些事情的原因是什么吗？”

　　“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赢过我，你实在太心急了，太想证明你过得比我好。”

　　“承认吧，钟连馨。”

　　“这么多年了，你也只混的到这个德行，只敢把我堵在厕所像是小孩子一样嘲笑我，因为其他的资本力量你根本无法触及。”

　　“暴发户，也永远只是暴发户。”

　　不欢而散是必然，两个成年人都有自己的考量。随着有其他人来到厕所，钟连馨只是来洗了个手就瞪着于多温走出了门。多温感觉到自己的肩膀都在酸疼，刚才太用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永不倒下的魁梧战士。

　　她并不担心打起来，因为更需要面子的是钟连馨。
　　只是她没想到出门就会看到靠在墙面的周郑。

　　他目光带着太多看不懂的意味，审视着看着自己。
　　突然，周郑靠近于多温。

　　他俯身平直地盯着于多温，明明只相差了十四厘米，但是对于于多温今天的感受来说，却好像一座巍峨的大山直挺挺压在了自己的眼前，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无法呼吸。

　　周郑压住了嗓子，声线被刻意压得又低又磁，他语气并不那么客套和散漫了，却有一些柔软的气音。

　　他舔了下嘴唇，因为靠近于多温而让对方眼镜不期然涌上一股水汽。
　　他说：

　　你是不是过得不太好，于多温？

　　于多温只感觉到自己的眼皮热热的，什么东西仿佛穿透过了镜片。
　　那个蜻蜓点水般的温柔有点压垮了她，她摇摇头，刻意营造出快乐的笑容。

　　“哪里来的这么多‘不太好’。我真的过得还行。”

　　一句谎言，本来就需要用很久来圆。
　　可是竟然没想到一下子就过去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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