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渡

　　冬日清晨的微风寒冷，楼船上的灯火辉煌温暖如炬，在江水涌动之间留下一路欢声笑语。楼船行驶三天靠岸，这三天的凤箫声动，欢歌达旦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像一场梦一样回味无穷。
　　此次游船说是为了庆祝施小公子的弱冠，不过也就第一日有人在戏厅遇见过他，后两日只听说小公子受寒抱恙，幸好有回春堂的医女和施家伙夫的照料，否则现在还下不了榻呢。
　　泊岸时甲板上人来人往，明德剧团的经理人金吉仁偶遇秋水小姐，寒暄道：“这两日我们水牌子上有小公子心心念念的《梁祝》，小公子养病错过，倒是可惜了。”
　　“我爹娘生小弟生得晚，同我差了一纪，小弟这身体，三天两头要躺上一躺，金先生不必过分担忧。”施秋水看金吉仁明知内情，还硬是装作这几日没有接触，也配合地演着。
　　“一纪十二岁，正好一个轮回。小公子下月开始就要一路访友，倒是潇洒。”金吉仁拢了拢披风，摸到怀里揣的引荐信，这是瘸子举人亲手所写，明德剧团可以凭此在梁溪知县面前多几分便利，又想到前日晚间座谈时定下的计划，不由得感慨道，“你大哥若还在世上，看到小公子如今不畏难、敢担当的模样一定很欣慰。”
　　瘸子听说下月梁溪知县的生辰宴上知府也会到场，本想借明德剧团去传个信，将证物由知府交给巡抚，即便不确定巡抚是否愿意受理，却总好过东西烂在自己手里。不过有了施南溟和王凌筠的主动请命可就不一样了。一个是当事人亲属，另一个是世家子弟，有此二人相助，这桩科举舞弊案可谓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边施南溟本就是装病。事关重要，这两天他和王凌筠、施秋水三人关上房门，多次讨论、尝试、设计，把瘸子和魏伯给的这些文书材料隐匿起来。此时他和阿桂两位真假病患为避开人流，特地最后下船。
　　施南溟躺在阿桂旁边，翘着二郎腿，望着天花板，越想越疑惑，这瘸子怎么突然把守了五年的东西全给出来了呢？大家素不相识的，就算他们几个旧相识也要五年没正经见过了，怎么突然着急了？
　　阿桂想到瘸子当时一进房间先同小甜医女行礼，又想到金吉仁曾无意中提到，他在上船前去了趟回春堂医馆，遇到瘸子正在配药。需要静养的阿桂感同身受地猜想，人在生病卧床的时候总是容易想七想八，或许瘸子生病了呢？
　　施南溟想着想着换了个躺姿，他把脚放平，手张开五指伸到空中好像要够到什么东西，最后只轻轻握了个拳头，喃喃道：“我们似乎从未触碰到完美时代的橄榄枝，也尚未到达理想国的边界。此时此刻，有人安于现状，有人投机钻营，有人愤懑指责。但或许这也暗示了我们生存于世的隐藏使命。”
　　阿桂还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突然听施南溟凑近问：“阿桂小哥，话说你听过郑姑娘演奏的琵琶吗？她是你们剧团的乐师，是和司鼓那样在侧舞台做伴奏吗？”
　　“你说十六妹妹啊，我看过她和映红师姐、沙师弟他们的排练，一拍即合还挺和谐的。施公子你也知道，一场节目里面伴奏重要，却不能够抢了演员的风头，其实不太好把控的，但十六妹妹一点就通，完全不像是刚来的乐师。下一次或许就可以在舞台上看见她了。而且我认为她的琵琶水平远远超过一个伴奏员的标准。诶呀，十六妹妹说好给你们演奏，施公子你也精通音律，等下了船，你看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施南溟已经探头探脑招呼着阿桂下船了。第一次装病的人果然闲不住，阿桂暗想。
　　施南溟搀扶着阿桂下船时，正和卖货郎前后脚。卖货郎环顾四周的陌生面孔，慢下脚步，作势扶着施南溟，手上把一本乐谱递给他，卖货郎也无奈自己草木皆兵，但还是谨慎道：“听闻施小公子即将遍访故友，希望这本乐谱陪着小公子打发路上时间，里面我有八十多位老友的心血，小公子不妨把它和其他乐谱放在一起。说起来你姐姐、你，乃至你的好友小王兄弟，都算是我和老魏看着长大的，我们所希望的，并不是你们带着我们的期望完成我们这些老人未竟的愿望，只要你们过好你们自己的人生就很好。出门在外，保护好自己才是最最要紧的。”
　　施南溟欣然接受，紧紧握住卖货郎的手以示感谢：“阿伯也要多多保重，等我回来再找您分享外地的风土人情。”
　　“没想到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一旦给你知道，就是连本带利地都给了你，还要仰仗你让这东西放光发热。小公子出门在外不必挂心我们，我和老魏已经约好等春风吹到港口，冰雪消融的时候就同去垂钓。老魏这会儿应该在准备置办渔具了。希望小公子回家的时候，老夫能顺利出师，钓上大鱼了。”卖货郎油彩下的面孔是陌生的，但笑脸扯起的情绪却是熟悉的，那是和大哥如出一辙的关切、爱护和信任。

　　没有人再见过瘸子举人，也没有人再见过红眼睛瘸子。金匮县少了这个无名之辈好像无关紧要，更没有谁会在意。只是突然有一天，回春堂医馆的门口放了一笔钱，这笔钱正好覆盖阿桂的疗伤支出。
　　追风赶月，不必停留。或许瘸子也马不停蹄地去了下一程山路。

　　日子渐近元宵，渔人码头上来往的人已经很多，南来北往的客商镖队、文人游子络绎不绝，附近的驿站更是一室难求。但若是从驿站出发往北走个百余步，却是一派闹中取静、景色幽深秀美的世外桃源之境。这里本该寒风呼啸，但由于温泉的存在，气候变得温暖湿润。酒香醇厚，竹影婆娑间也生出了几分雅意。
　　“我不爱吃甜的，你们金匮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王凌筠做出一副不堪入口的夸张表情。
　　“你懂什么品鉴？菜里加糖，那是富庶人家的待遇，在穷乡僻壤你想吃还没有呢！”施南溟不假思索地反驳，誓死捍卫的认真程度不逊于楼船上的慷慨陈词。
　　“烧肉烧鱼加糖就算了，你们居然青菜里也加糖？我问魏伯你们施家这么大一个山庄怎么连调料都备不齐整，是不是被你这小少爷克扣了？他居然还白我一眼！”王凌筠越说越起劲，甚至还故作失望地摇头叹气。
　　“哼哼，跟你这种人谈美食品鉴真是对牛弹琴。魏伯没让你变成死蟹一只，都算他宽容。”施南溟也白他一眼。
　　小甜夫人在“个亭”里看着闲着无事就要撩两句嘴架的王凌筠和施南溟无语以对。这就是现在干大事的年轻人所持有的人生态度吗？果然他们能成为好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
　　喝口酒降降脾气的功夫，这俩人的话题又不知跑到哪株竹子上去了。
　　“你说郑姑娘会带‘追风’来吗？”“应该会吧。”
　　“真好，我哥那把‘赶月’都被我拆了。”“哎，真遗憾。”
　　“你装什么蒜，不是我们一起拆的吗？”“哎，真痛心。”
　　“不，哥们，这时候你遗憾痛心了？东西都放进去了！”“哎，真可惜。”
　　施南溟被王凌筠逗得几乎要跳起来掐他脖子，小甜夫人远远看到一个披着斗篷，怀抱琵琶，逆风前行的熟悉身影，赶紧见缝插针道，别嚷嚷了，莘明姑娘来了。
　　郑莘明带来的果然是那把“追风”。
　　“抱歉抱歉，让诸位久等了。今日大家点什么我就弹什么，我们尽兴而归！”郑莘明像是一路小跑来的，额上还冒着汗珠。小甜夫人赶紧掏出手帕给她擦汗：“急什么，本就是我们来早了，你多见谅才是。何况有这两位在，我们这小亭子里的欢笑声可没停过。”
　　郑莘明刚把装着琵琶的包裹搁在桌上，尚且只露出半个琴头，施南溟就哀嚎：“啊王凌筠你看这把琵琶多好啊，我可真的有点后悔了。”
　　王凌筠没管他，从袖中拿出取暖的手炉，双手捧着递给郑莘明：“此处虽温暖，姑娘来程却寒冷，先捂捂手。”郑莘明连声道谢。
　　“王凌筠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周到过？”“你要不一大早拉着我和小甜夫人来这儿候着，莘明姑娘至于抱着琵琶仓促跑来吗？就问问你早来有什么用？”
　　“阿桂小哥跟我说郑姑娘弹奏琵琶特别厉害，我可不得激动了吗！”
　　“两位——我们休战好吗？”小甜夫人见郑莘明已经调试好琴轴，忍无可忍地叫停斗嘴。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渔人码头一年到头不知要接待多少过往行人，最是明白这个道理。而这一天在距离码头不远处的小小一方“个亭”里，时而传来琵琶乐律，时而传来嬉笑怒骂，时而传来箫琶合奏……他们举杯相庆，只贺当下，说是天上人间也无可辩驳。
　　追风赶月，不必停留。假若多年以后，当这些人的明天也和他们上一辈的今天一样物是人非事事休，再想起此刻际遇，是否依旧会笑着感叹“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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