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如言

　　徐晃带兵外出拉练回来，迎面遇上兵长拉着狼狈不堪的胡清儿回营，一问便知张辽惹出事来，急忙把兵卒交代给副将便火急火燎地往曹操大帐这边跑过来。
　　远远地看到李典带着一帮人围在门口，乱哄哄的聚成一堆，徐晃心说不好 ，脚下又紧跑几步跑近了，却见大帐的门拉了开来，门口一堆人赶紧散开，蓦然就静了。
　　只见曹操走了出来，回头向帐中示意，张辽和郭嘉一前一后跟着走出了帐，走在前面的张辽低着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跟在后面的郭嘉手里举着曹操的青釭剑。
　　三人在门口站定。此时徐晃也已来到人群中，曹操看一圈诸人，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
　　“好啊，诸将这是都到齐了，看来乌桓既平，各位似乎大功圆满，兵马也无需操练，兵器也不用打磨了，只管封侯封户了，是也不是？”
　　诸将面面相觑，不明白曹操的火气从哪里来，平定乌桓后，曹操上表汉帝，已给多人办妥了封侯封户，各类恩典。目下还不是就等着发兵辽东，统一北方了。
　　曹操扫视了一圈诸人，回身便指着张辽大声说道：“就比如这个张文远，平乌桓以后，以为大业已成，就好像丢了魂一样，日日梦游，无心在军，哪怕我几次三番宽容他，他仍是我行我素，毫无悔改之心！张辽——”
　　张辽向前一步，单膝跪了下来。
　　“张辽在。”
　　“你可知罪？”
　　“张辽轻慢同僚，松懈军法，上有负丞相重托，下大失军士所望，张辽知罪。张辽甘愿受军法处置。”张辽向曹操拜倒在地。
　　“这......”
　　诸将不由一阵骚动，换做谁也不会相信，张辽会是第一个受罚的。
　　曹操明显听到了人群中的议论，重重咳嗽一声。
　　众人立即静了下来。
　　“就比如这个聚众听墙根的习惯，就不知道是谁起的这个头！”曹操的声音突然就提了高声，眼神也变得狠厉起来。“大军起拔向辽东而去，本应兵贵神速，速战速决，可却就有张文远这样的好榜样，导致我军心不齐，踌躇不前——”曹操转身，一把便将郭嘉手里的青釭剑抽了出来。
　　“丞相！丞相！！！”
　　徐晃一看曹操又似乎是要对张辽动手，正在心急，没想还未来得及上前，诸将已经跪了一地。
　　征讨辽东的大军起拔不到一个时辰便停了下来，本就让不少人诧异，消失多日的郭嘉又突然出现在军前，军中更是议论纷纷。诸将摸不透曹操到底是何打算。
　　曹操看看这一地的人，突然地便仰天大笑起来。
　　笑得诸人面面相觑。
　　曹操兀自大笑了一会儿，直到笑够了，这才回神看向诸人。
　　“诸将勿忧。”曹操将手里的剑放了下来，“自今日起，我不许再有人混日子、存侥幸！殊不知，骄兵必败！辽东要不要平？自然要。但我现在要的是一支精锐之师，熊虎之师！现今，我军千里袭敌方还，确需休养生息一阵子。但，休养生息仅限于普通兵士，诸将相反，更需严于律己，励精图治！传我将令——”
　　以剑指天，曹操的声音掷地有声：“大军在此地驻扎休息一个月，诸将严格每日按军中律令带领将士们操练、用膳、休息，从备用军饷中拨银两改善军中伙食，每逢旬日轮休，可与附近村中村民同乐，但绝不可扰民掳掠，但有违者，立斩！一月之后，各部开展竞赛，比试武艺体力，优胜者及优胜部，有封邑大奖！张辽——”
　　“末将在。”
　　“今日之过，我记下了。一月以后，我要亲到你部查看，若再有失职，与今日并罚！你可明白？！”
　　“张辽明白。”
　　“好。不过，你屡次犯错，我终是不放心。奉孝今已病愈归营，奉孝，”曹操将剑收起，看向郭嘉。
　　郭嘉应声向前，向曹操行礼：“丞相。”
　　曹操将青釭剑交给他，说道：“自今日起，奉孝便是文远的监军，驻在文远军中。奉孝，文远若再有轻慢不当之举，误我军旅，懈怠练兵，你可执剑行军法，不必前来报我！”
　　“是。郭嘉遵命。”
　　郭嘉双手接了那剑，躬身行礼，便站到了张辽身侧。
　　并不收剑，郭嘉拿了剑便指向张辽：“张将军，请吧，丞相既有军令，便请将军带郭嘉回你营中，自今日起，好好带兵！”
　　那日，曹营中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人高马大的一身盔甲的张辽在前踽踽而行，一袭青衫瘦弱白净的郭嘉仗剑跟在身后，横穿整个曹营，从曹操大帐走到了张辽的帐前。
　　整整一天，郭嘉拿着那把剑，跟着张辽在营中转来转去，张辽到哪儿，他便跟着到哪儿，吃饭休息也在一起，但他只是跟在张辽身后，始终不发一言。张辽治军本来就无可指摘，被曹操这一出闹得，军士们更为张辽委屈，反而心存愧疚，比平日里操练更加努力认真。一天下来，军队整饬完毕，两人便并肩走进张辽帐中。
　　进了张辽的大帐，两人将帐门放了下来，遣散了亲兵副将，听听外面没有动静，相视一眼，终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郭嘉便有点喘，一天跟下来，郭嘉已经累得有点站不住，一笑更是接不上气，一时便喘得回身去扶案头，张辽忙接了他手里的剑入鞘放好，又倒了杯茶给他，把他扶到位子上坐下。
　　郭嘉喝了几口茶，气息平复，张辽的心也放了些。坐在他旁边，张辽索性歪躺了下来，伸了个懒腰。郭嘉放了杯子，也躺在他身侧，腿一翘搭在张辽腿上。
　　两人默默无语，躺着半天无话。
　　半晌，张辽用手肘碰了郭嘉一下，“祭酒大人，丞相既有军令，你晚课就再跟我出去看看兵士们吧。”
　　郭嘉打了个哈欠：“还看？看什么？”
　　“看我如何带兵领兵练兵啊。”
　　“你张文远带兵，还要谁看？今天第一天，做做样子便是了。依我看，便是曹丞相亲自带兵，也不一定有你带得好。”郭嘉闭了眼睛，声音慵慵懒懒的，“丞相也不过是想骂那几个听墙根的，嫉妒你的，索性来一招，敲山震虎，罚了你，也立了规矩。反而军中同情你的更多了。”
　　“可却让你做了恶人了。”
　　“哈，我郭奉孝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还怕再背上什么恶人的骂名？”郭嘉伸了个懒腰，“靠拍马屁上位的小谋士罢了，只不过因为曹阿瞒喜欢我，所以才爬得祭酒的位子，恃宠而骄，不治行检，哦对，打乌桓也是我的馊主意，差点没把丞相害了，所以没脸来见他，如此等等，你以为我不晓得都在背后说我什么......什么十胜十败了，水淹下邳了，后世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呗......脸面算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
　　“奉孝......”张辽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样一闹开来，反而，”郭嘉仿佛非常疲倦似的，有些气短地平复了下气息，“都不敢再胡闹。本来，辽东就不用去打的，迟早公孙康和袁家那两个就不是一条心，大军往这边一摆，只等他们互相图谋，窝里反便是了。丞相岂能不知，不过我想不到他会这么舍得下本，真的叫整个部队开拔，逼得我不得不现身。”
　　“奉孝，”张辽伸手去拉了他的手，低声说道：“丞相说你陪他十一年，眼看北方皆平，你却要身退，他舍不得。他说要带你看看四海清平，怎么能呕心沥血十几年，就这么放你走。他说，若是真的起兵辽东，你绝不会坐视不管，你一定会跑回来拦住他。”
　　“知道，都知道。”郭嘉迷迷糊糊地回答道，“所以你这坏文远，跟他合起伙来骗我。哼。”又打个哈欠，郭嘉头一歪靠在张辽肩上，“他还说…奉孝啊，你跟着我，我非去，抓了那个黑心烂肺的，去......去捉了他出来，亲手打烂他后背穿了他的心，让他也尝尝这个味儿好不好受，嗯。”
　　“谁？你在说什么？”张辽没听明白郭嘉的话，再问，郭嘉已经没了回音。
　　回头一看，郭嘉已经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帐外，夜色已经笼罩下来，火把升腾起来，亲兵送了晚饭、热水和油灯进来，又把床铺好，行礼要退，张辽喊住，叫他再拿一条被子过来。
　　那小兵再拿被子进来的时候，张辽已经把郭嘉抱到床上，解了他的腰带和发冠，在脱他的外衣。小兵上来要服侍，被张辽打个手势示意，便退了下去。
　　脱了郭嘉的外衣，张辽湿了毛巾，给他擦脸擦手。看来郭嘉是太累了，只咕哝了几句，便又歪了头睡过去。张辽倒了热水，脱了他的鞋袜打算给他洗脚，却被他腿脚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吓了一大跳。
　　那小腿上脚上的伤，一看又是被人毒打弄的，尤其是左边小腿骨突出一块，明显是被打断过，后再愈合的。张辽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水要凉了，忙帮他洗脚擦干，腿脚掖进被子里。郭嘉似乎舒服了很多，便翻了个身。
　　见郭嘉侧了身，张辽似乎想起了什么，掀起被子和他的内祍，张辽看向他的后背。
　　只见那瘦骨嶙峋的背上，果然如上次他透过衣领所见，全是伤痕。有鞭子抽的，棍子打的，甚至还有火烙的痕迹，上后背左侧还有个很大的疤，看起来似乎是匕首或者箭头所伤，伤痕均有些年头了，但仍是触目惊心，不忍去想当年这人受了多少酷刑折磨。
　　张辽看的心都抽在了一起，目下他不过三十几岁，却带了这么一身的伤。他总算明白郭嘉为什么身体那么差，劳累受凉后经常胸口疼痛甚至吐血。
　　抖着手想去抚他的伤，及待快挨到了，张辽又把手收了回来，终是没有去碰。
　　拉好他的衣服，又用两条被子把他裹紧，张辽默然回身，拿了地上的水盆打算送出去。

　　“跟着我这么多年，奉孝从来未曾执念于自己复仇。”

　　张辽抬起头，曹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帐子里。

　　曹操走到床边，郭嘉已经睡得很熟了，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浓密的睫毛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平日里蹙紧的眉头难得地舒展了，经常因随军缺水导致干裂的嘴唇此时也恢复了正常的红润。他的呼吸平稳无声，睡得香甜，像个婴儿。
　　曹操走到床头，将他的被子轻轻拉了一下掖紧，将他额上的乱发轻轻捻起理顺，端详了许久。
　　“文远，你可知，若是真的进军辽东，血洗袁氏，却也是我之所愿。”看着熟睡的郭嘉，曹操的声音渐渐变得狠辣，讲话也咬牙切齿。
　　“奉孝当年不过二十一岁，英俊灵秀，聪明机智却又正气仁义，却只是因为他与他们看法不同，又不愿趋炎附势，不愿结党，不愿......\"曹操顿了一下，终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不愿......以身侍主.......”
　　张辽听得人都傻了。

　　看着躺在床上的郭嘉，曹操仿佛看到了那个十几年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
　　也是这么一个深秋的晚上，也是这火把猎猎地照着，曹操把他拖上自己的马，带回自己营中。叫了几个军医来看，都摇头说这孩子活不成，后背全是鞭子棍子打的层层叠叠的伤，左边后背靠近心口的地方还有个箭头插在身上，一看便是被当了活靶子射的，腿打断了一条，骨头都露在外边。这人还有一口气，只不过是等着断了进棺材罢了。
　　曹操叹了口气，但这人毕竟还没死，兵士要拖了去扔，曹操终是不忍心，便让他躺在自己帐边上门口的位子，给他盖了条被子等他咽气，顺便还能博个仁义的名头。
　　谁想到了夜里，郭嘉还是没死，一直用手在地上画着什么。曹操也睡不着，披了衣服举了灯出来看，那人居然在帐前的土地上用手写字，走近细看，写的正是他救他的时候吟的那首《蒿里行》。诗句并不完整，有些字句并没有记下来，但曹操想不到彼时只念了几遍的诗，这孩子居然能记得。那地上的字虽是手指所写，也能看得出结构清俊，笔画有力，是读过书的人写出来的，只是字迹中间掺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乃心在咸阳......念之......断人肠......”
　　边写，那孩子垂着头边喃喃地念着，气若游丝。听到有人走出来，他便艰难抬头，看看站在面前的曹操，干裂的嘴角便渗出点血来。喘了几下，他又抬了头，居然对曹操微微笑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并不像濒死之人。
　　“恩公……还没有睡么？”郭嘉费力地说，再次以头触地，“抱歉，让您白费功夫了，救命之恩，郭嘉……来生再报，来生再报……”
　　曹操愣了一会儿，突然就举了灯走了出去，命亲兵将所有的军医都喊了起来，将郭嘉抬到自己床上，命他们死马当活马医，想尽各种方法也要救郭嘉的命。
　　军医们面面相觑，终是有个大胆的军医上前，对曹操说道：“明公，要救此人，必须先拔出他身上的箭头，这箭一拔，人可能就不行了，我等是实在没有把握，还请明公见谅。”
　　“请恩公，请恩公......为郭嘉拔箭.....”伏在床上的郭嘉艰难地抬起头，对曹操拱手，“我的命......是恩公救的，请恩公拔箭，郭嘉若死，绝无怨言，郭嘉若能捡回一条命，必是恩公福泽庇佑，郭嘉命不该绝......”
　　曹操还在犹豫，郭嘉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人便委顿了下去，为他看脉的军医惊呼道：“不好，人不行了！”
　　曹操疾步向前，看看那血肉模糊的后背，终是握住了插在他后背的箭头，咬牙用力一拔——
　　随着箭头拔出，郭嘉痛呼一声，整个人弹了起来，鲜血从口中背上喷了出来，溅了曹操一身，曹操下意识地俯身去扶住他，郭嘉的头便靠在了曹操肩上，鲜血从他口中泉水一样涌出来，染红了曹操肩头的衣服。军医们立即将干净带药的绷带按了上去，将伤口裹紧压实，又拿了药和参片塞到郭嘉嘴里，又有两个军医为他复位打断的腿。
　　郭嘉趴在曹操肩上，虽然血流如注，痛的麻木，却一直清醒着，未曾晕过去。含着药和参片，郭嘉靠在曹操身上，含糊地说：“将军大恩，您又，救了郭嘉一次……郭嘉日后，必，效犬马之劳，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以报将军……”
　　曹操轻轻拍他的肩，那是他身上唯一没什么大片伤口的地方，安慰道：“没事了，休息吧。”

　　床上的郭嘉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人也动了两下，不安分地掀了被子，郭嘉的手捂住了胸口，整个人缩了一团，似是身上又疼痛起来。
　　回过神，曹操看着床上的郭嘉，眼神里掩饰不住心痛。
　　将被子帮他盖好，曹操轻拍他的肩，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
　　“没事了，休息吧。”
　　回身看向张辽，曹操走到他身边，也拍拍他的肩。
　　“没事了，”他对张辽说道，“休息吧。”
　　张辽抬眼，曹操看到他的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与上次张辽看到曹操的泪水一样，曹操也从未见过张辽流泪。
　　那泪水也仿佛朝日下的露水，晶莹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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