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雁

　　鹰隼瞳光幽暗，隐匿在浓墨夜色下居高而望，朔风卷过庭前的枯枝败叶，不时发出声响。

　　北庭王府并不平静，惇王赵君怀病了月余，这已不是秘密，从府上每日药渣的用量来看，或许撑不了多久。

　　北庭幅员辽阔，但离中原太远，像是掉落的一截尾巴，往北是戎狄及一些散落的游牧部族，南下又与越国接壤，无形中成了包夹之势，但大宣国历代同越国交好，不会突发战乱，戎狄人却不能。

　　受疆域限制，极北之地天生缺乏可耕种的田地与丰饶的物产，只能依赖草原的馈赠，面对暴雪寒霜的凌虐，他们觊觎起了大宣国的富庶，此后由贪婪爆发的野蛮侵略，成为北境筑起防卫的开端。可自从数年前那次大战后，戎狄主力军被惇王重创不得不退守王庭时，他们便深知遇到了本朝最为强劲的对手。

　　在与戎狄交锋不断的数年间，赵君怀少有败绩，尽管隔着平沙大漠，他的威望在戎狄军中经年不减；在北庭百姓心里，他宛如一道铜墙铁壁，令虎视眈眈的戎狄人无法撼动分毫。

　　也正因赵君怀在北疆的威势过大，功高震主，景帝早已心生忌惮。

　　猛虎战群狼，终会有力竭之际，等到那天来临，就是各境掀起狂澜之时。

　　……

　　“父王病况如何？”

　　香炉里的青烟缭绕，床榻上的人双眸紧闭，灯光如昼，照在他面无血色的脸上，看得旁边的人愁容不展。

　　府医不住地摇头叹息，颤声道：“王爷毒入肺腑，伤重难愈，不论灌下去多少服药，都见效甚微，如今更是昏迷不醒，请恕老朽医术不济，无力回天啊！”

　　此话无异于提前宣判了惇王必死的结局，听到答案的人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浇灌而下，全身寒意遍生。

　　冷夜深沉，婢女送走了府医，屏风后有人影浮动，对僵在原地的背影说：“你也别太忧心了，府里的事交给我，我已命人全境搜寻神医的下落，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他辞色温和，“你如今是北庭的主心骨，不论有多少变故，绝不会让你一人独撑。”

　　玄甲下紧绷的身躯这才有了回暖的迹象，他侧过身，朝说话那人点了点头。

　　“情况就是这样。”

　　与此同时，高黎翻窗进屋，把打探来的消息说于二人听，房里燃着炭火，他握着暖茶，身上的寒气驱散了不少。

　　“惇王中毒，紧跟着戎狄异动，二者必然有所关联。”霜华推测道。

　　楚绫华颔首，她拢着氅衣，说：“你说的不错，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以为惇王只是病重，但事实是惇王中毒未解，只怕戎狄早已知晓内情，才敢在平沙大漠肆意跑马练兵，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我方军情。至于皇帝那边，他派遣特使前来搅浑这滩水，好趁机夺权，他究竟对此事涉及多少，我们犹未可知。”

　　近日戎狄军队在边境地带四处活动，虽未越过那条界线，但实实在在有了大动作，巡防队见状迅速增派了兵力时刻监察，不敢有半点松懈，警惕随时可能爆发的战役。

　　不管戎狄此举是否旨在试探，还是想找准时机突发奇袭，目前已然威胁到了北疆的安宁，而北庭也必须在大战来临前想好应对之法，不能被动地陷入危局之中，失去了先机。然而北庭之主此刻正处于险境，自顾不暇。

　　茶水倏而沸腾，溢出的水沫浇在炭火上发出“呲啦”声，霜华将它提了起来。

　　“话说惇王府戒备森严，高黎，你是如何探听到这等消息的？”霜华给高黎蓄茶，她看着人问，很是好奇。

　　“的确森严，我趁府兵换防的空档，才得以潜入药房查看，那熬了一排的药皆有解毒的功效，还配有专人试药，府医恰好被世子请去问诊，不难猜出是王爷中毒了。”

　　高黎是楚绫华私下培养的暗卫，身手矫捷极善隐蔽，他夜探王府，不敢托大能在重重府兵把守下不惊动任何人，遂绕到防卫较少的药房，这一去，还真让他从蛛丝马迹中嗅到了真相。

　　霜华佩服道：“不愧是暗卫第一高手，这脑子比我转得灵活。”接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高黎偏过头去，飞快地饮着茶，耳廓被炭火烤得染上了一抹红色。

　　“明日一早，霜华随我入王府查探详情，高黎留待府外接应，时候不早了，都歇息吧。”楚绫华起身道。

　　高黎随即退了出去，霜华留守屋内。

　　这一路楚绫华只带了他二人，路途颠簸，睡得不好，她提前联络了散布在北庭的暗卫，足以在旁随时策应，这会儿，三人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北疆未入冬，八月起天就见冷了，且昼短夜长。睡梦中飘起了雪，等到天光乍亮，寒风吹絮，满地清白。

　　惇王府的重檐顶上覆满银霜，管家季礼在护卫的通传下，听说门口来了两位自称神医的不速之客。

　　王府角门前，为首那人一身青衫，虽其貌不扬，但身姿笔立，倒是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样子；旁边撑着伞、嘴角含笑的应是此人的仆从。

　　季礼见着二人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才上前道：“鄙姓季，乃王府管家，听六子说你们是来给王爷看病的，可有拜帖？”

　　“季管家见谅，在下并无拜帖。”楚绫华垂首作揖答道。

　　没有拜帖便是无名之辈，季礼扬手想驱赶二人，却见青衫公子颇有礼节，耐着性子道：“我家王爷乃是顽瘴宿疾，二位既无拜帖，若非医术超群，还是请回吧！”

　　楚绫华垂眸，王府将王爷中毒之事隐瞒下来，世子只在暗中找寻名医，看来是想等待转机。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巧了，我家公子师承神医夏无央，非疑难杂症不治！”霜华仰着头，底气十足。

　　季礼心下存疑，凑近前问：“你当真是夏无央的徒弟？”

　　楚绫华眼神笃定：“如假包换。”

　　管家仍没有放他们进去的意思，楚绫华掸去肩上薄霜，说：“你家王爷身染顽疾久未痊愈，你此刻将大夫拒之门外，难道说王爷的病能不药而愈？”

　　季礼果然脸色一变，在门口踟蹰良久，楚绫华抛砖引玉：“若是病情反复拖延，倘若病入膏肓，我等得起，就看王爷等不等得起了。”

　　说罢她扭头转身，佯装要走。

　　季礼每日在旁伺候王爷时便忧心不已，现下那毒已入心脉，看着十分骇人，世子让他保密不宣静候神医到来，可若错过时机，王爷这病可就……

　　来不及犹豫了，他伸臂拦住二人，忙道：“二位留步。”他抬手：“请随我来。”

　　门口有侍卫层层排查核验身份，楚绫华二人做了万全的准备，很快通过严查，带着药箱进了府内。

　　穿过深廊，二人等候在偏厅，季礼进屋禀告去了。

　　堂内垂帷被掀开，季礼说明了来意，便听端坐着的那位白衣主子说：“没有拜帖，证明我的人没有找到夏无央。”

　　可那人却说与夏无央是师徒关系。

　　侧旁的另一位主子撑着膝，削水果的刀一顿，说：“会不会是夏无央听到风声派人来的？”

　　白衣摇头，“王府与那位行踪莫测的神医并无交情往来，听这人的说辞，倒像是欲擒故纵，只怕目的不纯。”

　　自惇王病重的消息一出，便有不少官员前来携礼探望，说是关切，大多都不怀好意，所谓树倒猢狲散，不少人想借此机会替自己谋划前路。

　　王府下令闭门谢客，就是为了防止这些风气的传播，从而影响北庭局面的稳定。

　　“管他是谁，见了再说。”完整的果皮掉落在案几上，棠梨分切好搁在了盘里，随后这人起身拿了帕子净手。

　　“我去会会他。”

　　“依计行事。”白衣嘱咐道。

　　季礼递上氅衣，那人系好后，指了指案上的果盘，“吃完。”

　　白衣嘴角化开一抹笑，满眼的无奈和宠溺。

　　不多时，季礼躬身迎着一人自堂内走出，那人身着月白锦袍，袖间绑着护腕，身披玄色鹤氅，他长身玉立，眉眼间稍显疲色，却也掩盖不了那周身的气度。

　　“世子，正是这二位。”季礼引见道。

　　楚绫华拱手：“在下卢昭禾，携舍妹霜华，见过世子。”

　　赵玉衡眼锋扫过二人，最后目光停留在楚绫华身上，他示意二人免礼，接着道：“我父王顽疾经久不愈，卢大夫师承神医夏无央，可是受了他老人家的指派而来？”

　　楚绫华听到他这么问，险些失笑，原来夏无央在外界看来，竟是个鹤发白须的老人家的形象，若是本尊听见了，少不了要说道几句。

　　“家师行踪不定，不知归期，未曾有托。是在下游历北庭，听闻贵府王爷染病，故而斗胆毛遂自荐，未持拜帖登门，实在有失礼数，还望世子莫要介怀。”

　　北庭世子不是轻易就能搪塞过去的，楚绫华知道他发问意在试探，答话也谨慎了些。

　　“原来如此，眼下看病才是首要之事，烦请卢大夫随我入内，替我父王详诊。”赵玉衡见他回答得毫无错乱之处，没再继续盘问，引着二人走入内间。

　　炭火烧得旺，赵玉衡在屋内卸了氅，他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看着卢昭禾，此人正搭着脉，默不作声了半晌

　　“王爷这病……”楚绫华拖长尾音，这欲言又止的语气，让堂内几人不由侧耳。

　　“王爷这病如何？卢大夫，您可别卖关子了，说来听听。”季礼急切道。

　　楚绫华正了身形，说：“不像二位说得那么凶险，王爷只是气血瘀滞，淤积在肺脏罢了，并无大碍。”

　　季礼一听，连道两声“那就好”。

　　赵玉衡却隐隐有了决断，他道：“既然不是什么大病，那本世子就放心了，卢大夫医术精湛，本府必有重谢。”

　　“世子过誉了。”楚绫华说：“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请世子不吝赐教。”

　　赵玉衡挑眉，“何事？”

　　“此人并非令尊，世子何故试探在下，难不成是怕我等行不轨之事，意图谋害王爷？”

　　季礼和世子有一瞬的眼神相接，随即怒斥道：“卢大夫何出此言，这王府卧房里躺着的，不是我家王爷还能是谁？尔等来此是成心搅事的吗？”

　　檐下雪落无声，堂中静得可怕，霜华似乎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有隐约来自暗处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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