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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名浮利 虚苦劳神
翌日,反贼已全部缉拿归案。名臣宋通判在数日调查后终于揪出了反贼背后的势力——镇南大将军孙雍。
自官家立了张若薇为皇后起,孙氏便一直不满,眼见张皇后诞育嫡长子,暗想承继无望,便计谋以新旧臣矛盾为基,趁乱夺位,自掌江山。
计谋的开端,孙雍布施人手在偏远南方一带,结集遭贬的前朝官员闹事。京中一旦派人镇压,他们便夸大事实传些“乱斩前臣,不念旧恩”之类的话给姑苏等地德高望重的前臣,前臣的待遇到底是考量君王用人之德的辩题,只要有人上奏求情,孙氏父子再用朝堂话术略微加工,官家定然勃然大怒。届时君臣失和,大可趁虚而入,孙家实力雄厚,便是王位的不二人选。
然而计谋失算的开端在于许知。各前臣上书劝诫官家礼遇贤臣之时,淡然处朝事的许知深知,活到现在的旧臣,要么是身世威望实在显赫平日也不生事的世家,要么是卖主求荣阿谀奉承的伪君子,所以他起初也不为所动。直到偶然机缘下得知南方闹事之徒都是镇南将军的人,经历过一次家国沦丧的人不肯再眼睁睁地看着国事衰亡,便上书请奏事实真相。
孙家的人得了消息,便派人去拦下奏书,没成想已经折在了平遥里长张彻的手中,张彻求学之时曾瞻仰过许大儒的风采,不愿他置身政治危险之中。
可张煜不这样想,在他心中,自己辅佐的君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故他还是坚持把奏折交给官家明鉴,严惩孙氏作恶之辈。没想到官家竟当场在朝堂之上发了火,不认他们是贤德之辈,不仅罚了张学士的禁闭,下了朝堂还冲平日最宠爱的皇后撒怒气。
孙家原以为官家看了许知的奏帖会雷霆震怒,严查孙氏一族,没想到皇帝已昏庸至此,便更加放肆,全力集结滇北闹事之徒北上,甚至盘踞京中,只待策反之日。
可是对弈到这里,孙家就已经输了。
朝中重臣深知皇城往事。陛下皇考是在前朝不敌匈奴的境遇下厮杀出一条血路的,只可惜命数天定,不过为政一年便驾崩了。当今的官家践祚之时未及弱冠,治国之雷霆手段便已震慑一大批朝臣。只是近几年似乎稍有懈怠,不仅大力提拔张氏一族,还逐渐放权给孙氏这样实力雄厚的武将。
其实官家这种扮猪吃老虎的手段也不难推测出,如同样受器重的孔氏、段氏向来本分,尽心尽力,只有孙氏泡于夺权的幻影多年,陷害忠良、私通外敌的事做了不少。
而洞察一切的官家自决定纳孙氏之女为妃时就已经开始了设局的筹谋,只是为此皇后还生了一场好大的闷气。
当时官家想,纳妃一定是唯一一次委屈薇儿,没想到现在做局擒孙还是要委屈她一次,可他连做局也舍不得重罚,他只要她不要离开长秋宫,那神情分明没有半分怒意,只像当初挽住她的手让她不要离开自己一样。
做局的确有做局的效果,学士和皇后受罚的消息一放出去孙氏果然更加得意忘形,行事纰漏百出。官家只等他们揭竿而起,便一网打尽,以儆效尤,整顿朝纲。
江家灭门惨案就是包围反贼的最佳时机,案情之惨官民有目共睹,君王便可严查反贼来历,以此将孙氏势力连根拔起。
只是这样一来,官民牵涉过多,民基受损,比如薛大统领女儿的清白、洛夫子珍藏多朝年月的书画、富商江氏夫妻的性命……此计顺利捉住了反臣,但也对民生造成了较大的损失。
官家为抚慰受反贼之害的臣民,广开恩惠。江家得到的是一座新的府邸和两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一个赐予江琮为苏州知州正五品,一个赐予江稚鱼内廷尚宫正五品。宅邸坐落在城南中央,抄手游廊、雕梁厅堂应有尽有,比原来的气派多了,只是如今只有江稚鱼一人居住。
院子西面,高立的木架上攀着青绿色的藤叶,与绛红色的花朵相映衬,在这快要入冬的时节,给予人一丝抚慰。
说起来,南溪种花识花可是高手,她若在,现在定滔滔不绝地向江稚鱼讲着那花叫甚、何用。
可惜的是,遭祸那日江夫人头晕,江稚鱼便命南溪留下为夫人煎煮药材,没成想她们都不幸丧生在劫祸中。那场灾难对江稚鱼来说,实在太过沉重,母亲丧生火海,弟弟流浪在外,父亲被当场击杀,而自己正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名宅。
可是射杀父亲的箭究竟从何而来呢?明明官兵将歹徒团团围住,明明没有人贸然而动,明明父亲从不与人结仇。即便生意场上结了仇家,又怎么会这么巧在江家危亡之时及时出现呢?
箭是从父亲面朝的方向射过来的,且一击即毙,即便凶手技艺超凡,当时所处之地也一定离江府不远,所以应该是在什么酒楼之类的高处。东风楼、明月阁还是清崖居?突然想到这里,江稚鱼懊恼万分,距当日已一月有余,自己光想着怎么找到琮弟,忘了仔细调查端倪。
正对原江府的酒楼相间错落,而且即便找到凶手当时所在的酒楼,依照江稚鱼一人的力量也无法再深究下去。
看来又得找白岐相助,原先口言如刀的白二在江稚鱼心中是不值深交的过客,在历经种种之后,看似不靠谱的白岐不知不觉间已经是自己唯一可以选择的求助对象。
这是继三年前设中秋宴后,江稚鱼再一次拜访白府,可是却扑空了。白岐并不在府中,其实白岐在上一次秋闱便已过了会试,如今为准备春闱到处奔波着去寻良师,解己惑。可既然已经到府门前,又是白夫人喊着进去喝茶的境况,江稚鱼也不好直接离去。
白夫人身量娇小,风姿却非常人能及。今日穿的是石青色竹叶暗花长衫,外套一件云母银纹比甲,旁人穿上尽显黯淡古板的服制,在她身上偏就更显华贵,雍容之度横气逼人。
江稚鱼对白家女眷的了解并没有多少,或者说除了对那个罪臣之女的大娘子听过些传闻之外一无所知,加上之前会面时双方亲长总是早早离去,所以江稚鱼对眼前人并没有什么印象,不过,之前听白岐畅想未来时提过几句。
起初江稚鱼为父母守灵时,心痛不已,心绪郁结,渐显憔悴。白岐几乎日日都陪在江稚鱼身边,总是将话题扯向他们成亲以后的生活。
“真不知道我母亲成为你婆母之后会是什么样的”
“白岐,她不会成为我的婆母,况且你母亲之前是怎样,之后便是怎样,不会改变分毫。”
他们总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聊着江稚鱼悲痛的心情也缓解了不少。
不过他们母子确实不太相像,白岐总有说不完的话,或赞美或讽刺或无关紧要,只要他在,便没有空闲的一刻。而白夫人却是不喜人近的模样,自进府门后再没见白夫人舒展过笑颜。
两名女使奉上茶前,白夫人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江稚鱼也不敢出声,只是静坐着。白夫人端起茶杯时,轻声说了句“鱼娘子也尝尝府中珍藏的茶品”,江稚鱼这才端起面前的瓷杯,清茶送喉。不料这茶涩苦万分,一经入口便有尽啮檗吞针之感。江稚鱼自认品茶无数,却实在不知这比苦丁茶还要苦的茶究竟是何方圣物,虽未直接吐出,但江稚鱼此刻的面庞已经十分失态难看了。
“如何?鱼娘子平日吃惯了龙井青团,不知还适不适应府上的清茶呢?”白夫人硬挤出的笑容让江稚鱼觉得十分诡异。
“还好,还好”江稚鱼忍下了,毕竟是长辈。
“那还请多喝些,难得府上有江姑娘能看上的东西。”
此刻不知什么东西无声地碎了。
好不容易喝完茶后,江稚鱼已感觉腹部有所不适,便借口有事要离去。白夫人却突然热情起来偏要留江稚鱼吃饭。可是吃饭便吃饭,为何只有她们两人一同吃饭,白夫人给的理由是白岐要留在夫子的府上用饭,白老爷与相交多年的好友去安宁居品鉴字画,白大公子自家分院别住,留江稚鱼下来也是留个伴一起吃饭。江稚鱼想到去世的母亲便心头一软留下了。
直到上菜的那一刻,江稚鱼才明白,这白夫人根本不是什么善茬。
不过一个女使便上完了所有的菜,江稚鱼也并不是什么挑挑捡捡的娇小姐,可是她好歹是一个客人,留下来吃的竟然是一盘南北纵葵外加一道百宜羹。不过既然行到此处,也并非是什么放了□□的毒物,速吃速溜才是正道。
吃着吃着,忽然从厅外进来一个女子,看着与江稚鱼差不多大的年纪,藕粉色褙子锦纹勾边蓝裙的模样也像是个富贵人家,派遣着身后的小厮端着各模各样的菜品跟上来。
陆续上桌时,江稚鱼在心中默默念出它们的名字。文思豆腐羹、藕酢、淡盐齑、白炸春鹅、羊蹄笋、蟹酿橙、新法浮圆。这…究竟是在搞哪一出?刚才为什么不上这些珍品?
正疑惑时,那粉衣女子倒率先开口了“听说鱼娘子是姑母的贵客,我便早早吩咐了厨房要尽心尽力去做,鱼娘子不知道,白家的后厨可藏着东风楼都没有的手艺呢!”边说边往江稚鱼这边靠拢。
眸似春水大抵说的就是眼前这位粉衣女子了吧,单看相貌确实平凡无奇,可那一双未染尘埃的眼睛实在让人难以忘怀。正沦陷在粉衣女子的容貌中,江稚鱼忽觉头顶生风,是白夫人突然站起身越过江稚鱼来到粉衣女子面前。
“文瑶,你来这做什么?”
“姑母,既然鱼娘子是贵客,我哪有失迎的道理呢?”这个叫文瑶的女子正笑着说。
“胡闹!平日的诗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究竟是谁教你这样败坏家风,折损我白家清誉的?白家是清贵人家,从来不沾染铜钱之靡,你这样骄奢,与魏晋陆俶何异?我白家重情义,可也绝对不允许结交奢靡求财之人”
白夫人若再说下去,只差将江稚鱼的身家、年龄,姓氏报出来了。还拿陆俶的事情作比,陆俶是尚书陆纳的侄子,在谢安到府之日摒弃陆纳清廉的做法,竟自作主张大展宴席为谢安接风,客人随便动了几下筷子便离开了,陆纳回来后得知怒骂愚侄“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秽吾素业”。原来白夫人今日设这么大个局只为了指桑骂槐讽刺江稚鱼追名逐利啊,而讽刺的理由想必也只有她的宝贝儿子了。
“白夫人如果只是为了折辱我,如此大费周章大可不必”江稚鱼放下手中的筷子,对上白夫人的眼睛。
“稚儿,你是个巧慧的,自然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当初定亲时我便有些不满,不过老爷和江大员是深交好友,为了情义我们两家成亲也算一门正途婚事。只是如今岐儿好不容易收了心答应去科举,来日定要考取功名,有一个商妇作妻,在京中是要被笑话的呀,届时你也无地自容,不如早早斩断了这情缘,以后我们白家也不会亏待于你,看在你父母的情分,定会为你寻一个好夫家”那个威严的妇人忽然放软了话调,令人不适。
倘若她不提自己的父母,江稚鱼也许会忍下这些荒唐话,只是白夫人一味强调早已丧生的父母,江稚鱼便再也忍不下去:“白夫人与白老爷想必情分并不深吧,不然怎么会专挑老爷公子不在的时候留我喝茶又刻薄于我?只是白夫人怕是多想了,我或许对白岐有过片刻的真情,但我从未想过嫁入白家,从前不想,今后更不会想。”
江稚鱼顿了顿,接着说:“还有,我父亲母亲虽周旋于生意场,但从未沾惹过恶途邪道,也是他们看在多年情分才愿意将半数家财奉上,答应定亲。早知白家如此刻薄,我父亲母亲若在世,定断了与此等见利忘义的宵小之辈的来往。”
白夫人姣好的面容忽然惊起骇浪,怒气横生:“住口!原以为你读过几年书塾,也识得一些文家道理,没成想还是一副野调无腔的模样,你这样的商贾女究竟入不了我白家的门!”
江稚鱼对于这桩钱没给够就不作数的亲事恶心至极,只轻飘飘落下一句“高门,请便”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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