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琴代语兮

　　浠穆赈灾队出发了。
　　陆裴昌向谢盛安提议及时让浠穆周边各县开仓放一些粮，谢盛安同意了。
　　他们正行进在路上，陆裴昌骑着马，让顾屹川和江泛君同坐一个马车，而其他几位户部官员则一人占一辆马车。

　　谢盛安只派给他两支军队，人员数量并不多。
　　此一去，还不知会不会遇上要出动军队的情况。

　　江泛君怕冷，里里外外裹了数件衣服，外面更是披上了陆裴昌给他的狐裘。
　　马车内置有暖炉，饶是如此，江泛君依旧觉得有些冷。

　　他正端坐着闭目养神，顾屹川忽然开口说话了：“那个...您和似鸣是怎么认识的？”

　　江泛君睁开眼：“他来听我的琴，一来二去渐渐熟稔了，我便入他府中做他的琴师。”

　　顾屹川点点头：“您和他真是有缘分。”

　　江泛君有些被这话刺到，他看向窗外，枯枝满目。
　　半晌后，他道：“叫我泛君即可。”

　　顾屹川道：“这可是您的字？”

　　江泛君回他：“我还没有字，称我名即可，不碍的。”

　　顾屹川心中奇怪，却也不好开口问，只好作罢。于是马车里又恢复成最开始那样的静寂。

　　陆裴昌耳力非凡，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有些好笑。
　　江泛君倒是会避重言轻，把两人的这一段经历说得如此顺利。

　　殊不知，陆裴昌为了把江泛君带回来，废了多大力。

　　想着想着，陆裴昌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畜生。刚见到人家就要把人领回家，人家不愿意还锲而不舍，最后还趁人之危，不顾人家的意愿把他留在府中。

　　陆裴昌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自己别扭了半晌，才意识到已经是中午了，于是令队伍停下，原地休息做调整。

　　他翻身下马，到江泛君的马车前，说道：“两位公子，我能上来小坐片刻吗？”

　　顾屹川掀开厚车帘：“快上来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别再把你冻坏了。”

　　陆裴昌钻进马车。

　　他这一上来，马车内的空间顿时就显得有些逼仄。
　　他坐在江泛君对面，有些不敢看他。

　　江泛君亦有些不自在，低垂着眼，默默地抱紧了小手炉。

　　顾屹川觉得这样的气氛着实有些尴尬，于是开口说道：“照这样下去，我们还得有五六天才能到。”

　　陆裴昌道：“不会。我尽量快点，四天就行了。”

　　江泛君开口：“也要多顾着将士们。冬季寒冷，别累坏冻坏身子。”

　　陆裴昌点头。

　　这一路上陆裴昌尽力赶路，果然只用了四天时间便到了浠穆境内。

　　他们这一队车马来到城门口，城门楼上并没有士兵值守，显得有些诡异。

　　更诡异的是，城门紧闭。

　　陆裴昌大喝一句：“开城门！”
　　过了好半天，城门才徐徐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死寂的街道。

　　街上只有几个在巡逻的士兵，街边也没什么摊贩，只剩下一排排房子。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边只剩一点微光，路上无行人亦无车马，枯枝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那声音好似垂死之人的呼救，好不渗人。

　　本应是繁华之处，为何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陆裴昌率队往城里去，这时，隐隐约约看见前方驶来一架马车。

　　马车上下来一人。
　　那人身着青色衣袍，头戴乌纱帽，大腹便便地朝他们走来。

　　“吾乃浠穆知县黄来章，参见大将军。”他拱手作揖，笑容满面。
　　“不知大将军今日到来，怠慢了。”黄来章说。

　　陆裴昌颔首：“可否为我们安排住处？”

　　黄来章忙道：“那是自然！请随下官来。”

　　将士兵们安置好后，陆裴昌众人跟着他往前走，来到一处宅院。
　　宅院不大，倒是气派。

　　黄来章道：“将军，此处您可满意？这两个院子给您和其他几位大人住，希望您们别嫌弃。”他指了指面前的两座宅院。

　　陆裴昌点头：“有下脚的地方就行了。我来此地是为了赈灾，不是来享福的，您说是不是？”

　　黄来章知他话里有话，他搓搓手，嘿嘿一笑：“实不相瞒，小县闹饥荒，如今我也是焦头烂额不知该怎么办，正好您就来了，实在是久旱逢甘霖啊！”

　　陆裴昌开门见山问道：“灾民有多少人？”
　　黄来章歪头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大约两万。”

　　陆裴昌挑眉：“三万？”
　　黄来章心虚道：“应当是这个数...灾民太多，小官也数不过来呀。这样，您和其他几位大人先休息休息，舟车劳顿的，想必一定是颠腾坏了，等休息好了再赈灾也不迟。”

　　陆裴昌点头。

　　眼前这院子就给自己和江泛君还有顾屹川住，另外一间院子给户部三位官员住。

　　好不容易刚坐下休息，屁股刚沾上凳子，顾屹川就火急火燎地找陆裴昌来了。

　　陆裴昌问他：“泛君呢?”

　　顾屹川说：“收拾床铺呢。都是灰，怎么住人。这黄来章也真是的，知道有人要来，竟然还不叫人给我们收拾收拾。”他很是愤愤不平，吹下巴瞪眼儿的。

　　陆裴昌好笑道：“有地方给你住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顾屹川一屁股坐下，说道：“也是。算了，不跟他计较这些了。我们现如今在浠穆了，可是这主城怎的没有人？好冷清，刚才打开城门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来了一座废城。”

　　陆裴昌说：“的确。若是灾民只有你说的十几万人，也不至于会让这一整个县都全城戒备。”

　　事情只会更严重。

　　顾屹川道：“我看那黄来章太不对劲了。自己胖得像头肥猪，油光满面的，自己一定没少贪粮。一会我就要去问问他到底给没给开仓放粮。”

　　陆裴昌道：“行了。你先休息休息去，此事一会再说。”

　　顾屹川伸了伸懒腰：“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是有些疲乏。”
　　“那我走了啊。”他出门走了。

　　陆裴昌坐在原地，手支在下巴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清早，一位中年男子不顾看门士兵的阻拦，在门外大喊：“将军！将军！”
　　顾屹川注意到门外的变故，他出门请人进来。

　　那位中年男子呼哧带喘地进了门，脸被冻得通红，一见到陆裴昌等人，便一下子跪下：“将军！”

　　陆裴昌观察着这位男子，见他身着黑衣，面容清癯，胡子却蓄得很长，此时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

　　陆裴昌问他：“你是？”

　　那位男子忙道：“在下浠穆县尉于鹏，参见将军！事态紧急，小官也顾不得那些礼数，还望将军莫怪！”

　　陆裴昌颔首：“说。”

　　于鹏平复了一下呼吸，说道：“如今粗略计算，本县共有灾民逾二十五万人！还不包括那些已经逃出去的和断了气的，本县百姓几乎全受饥荒波及...”

　　陆裴昌心下一沉，黄来章果然谎报灾情，灾民哪是两万？翻了十倍不止！
　　他沉声开口：“灾情已有多久？”

　　于鹏颤声道：“已有......已有八个月！”

　　顾屹川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死...死了多少人？”

　　于鹏老泪纵横，他伸手抹泪：“不计其数...能找寻到的尸体，共有十万。”

　　江泛君眼皮一跳。

　　大饥灾面前，人相食、卖妻卖女等事并不少见。
　　如今二十五万灾民，再加上十万尸体...

　　已是三十五万人！
　　剩下的七万人呢？

　　他不敢想了。

　　事情比大家预想得还要严重得多得多。

　　陆裴昌心里沉重极了，他艰难地开口：“灾民都在哪儿？”

　　于鹏道：“灾民大多都在莱城...那里有义仓，数万人都奔着粮仓去了。可那里有重兵把守着，百姓们只要去攻仓，便会格杀勿论。”

　　顾屹川沉吟：“官仓在哪儿？”

　　于鹏道：“官仓在桐城...那里如今也沦陷了。”

　　陆裴昌道：“为何不开仓放粮？”

　　于鹏激动道：“知县他不让开仓放粮！我们这些下官纵使焦急万分也束手无策。我们曾在灾情爆发时便上报给朝廷，但是...但是信尽数没有送到！”

　　陆裴昌蹙眉：“谁拦截了信？”

　　于鹏道：“是知县。”

　　陆裴昌一拳锤在桌子上：“又是这个黄来章！”

　　江泛君突然开口：“敢问县尉大人，这灾情到底是因何爆发的？”

　　于鹏踌躇片刻，终是开口说道：“我们县的土地，如今能分给农民的并没有多少。不知道各位大人还记不记得去年承州闹了一场旱灾，承州离津州很近，那里闹灾，津州必定会去支援。最开始还好，去救济的粮食数量倒不多，危及不了民生。”

　　“可承州一闹旱灾就是一年！朝廷赈济的粮食钱财也不多，根本不够那么多人的生活所需。久而久之，朝廷撒手不管，苦了的就是我们这些百姓！”

　　“承州刺史并不上报朝廷，只一味让我们赈济粮食，虽然我们浠穆以出产优粮著称，可是供一个县的人够，供一个州哪够啊！”

　　于鹏滔滔不绝，说了许多。
　　陆裴昌问他：“你们一个县的粮食都给了承州？”

　　于鹏哭道：“其实不止我们县，也有众多县都在给他们赈济粮食，承州倒好了，可最后闹饥荒的却是我们！”

　　“本来能落到百姓手里的粮食就不多，知县他又毫不保留地将存粮都给了承州，百姓们没得吃，于是灾荒越闹越大...”

　　他实在不忍说下去，以头抢地，额上渗出血。

　　顾屹川忙下去将他扶起来到座位上，然后扭头看向陆裴昌，说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陆裴昌眸中蕴着风暴：“真是好承州！真是好浠穆！真是好朝廷！”
　　他气极，自己这么多年到处打仗保卫边疆保卫人民，本以为将人民稳稳地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却没想到，终究是一场空！

　　这笔账，他一定要好好清算！

　　他喝道：“集结人马，随我去莱城！”

　　他们向莱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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