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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是好人
说回当时。
因着仲益疾步如飞,蒋琬注意力全在脚上,未曾留意小六崴了脚掉了队。及至林木稀疏一处,枝桠间洒下微薄月光,她不经意回眸一瞥:小六双眼哀戚、唇瓣微翕,似有若无的言语飘入耳中。
“等等我......”
愣神之际,仲益已是带她拐了弯、跳下坡,跃至碎石路上。
蒋琬一时不察踉跄摔倒,双手撑于地面,石子摩擦掌心,刮出丝丝血色。
仲益转身扶起她。
“我们等等小六,他还未跟上。”盈盈目光注视于他,眸光之近,欲要探进他心底去。
仲益坦然相对,面色无澜:“我们先走,小六自会跟上。”
蒋琬心下一沉,先前忽略过去的只言片语,那些她总觉异常之处,全摆在眼前,似要证实她的猜测。
可她不愿相信,那个救她于危难之中的良善少年,那个关怀安慰她的热忱少年,那个坦诚无忧、张扬明朗的少年会是她所想之人。
“小六崴了脚,我们等等他好吗?”她目含希冀。
仲益闷不吭声地拉着她,欲往前走。
蒋琬眸色渐渐破碎,固执立于原地,不肯迈步,音色严厉:“仲益!”
他回首看来,目光定定 。
两厢无言,唯余远处模糊人声。
少顷,他勾起唇角,带动眉眼弯起,露出灿然笑容:“琬姐姐,我救不了他,你也救不了他。没什么比我们的命更宝贵,我们先逃,待寻到可靠之人再回来救他。”
他声音多是朗悦欢快的,少有这般细语温声。
蒋琬心口堵得难受,无法言表的酸涩寒意涌进四肢百骸。她动了动微僵手指,提起勇气按住他胳膊,艰涩恳求道:“阿益,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不能丢下他,不能连尝试都不愿。”
他垂眼瞧她,音色似戛玉敲冰:“琬姐姐,走罢。”他轻轻拉下她手,继续往前。
“仲益!他是你朋友,他连夜告知你消息逃命,你怎能弃他于不顾?”她胸中怒意翻涌,大力甩开他,转身走向密林。
“缘何连尝试都不愿?我不能理解你如此对待朋友,你可以不去,我不会强求。但我不行,我做不到。”她似悲哀又似决然。
仲益敛尽笑容,冷清漠然道:“琬姐姐,你不悔?”
“不悔!”
“即使你回去是送命?也当真不悔?”
女子纤弱身子不曾停顿,斩钉截铁道:“不悔!”
仲益低低笑出声:“好啊,琬姐姐,那我们分道扬镳。”他扬声强调,“这世上,没人比我仲益的命更重要——”
果断转身大踏步离开。
圆月高悬,安静注视两人背对前行。
他们越走越快,及至最后跑了起来,相距越来越远,似永远不会再行交汇的线,奔向未知方向。
忽的,有人放慢了脚步,是那已经跑出追兵搜寻范围的少年,缓缓停了下来。
他蹲下身,低头埋于双臂许久,忽又抬首,捡起身侧石子狠狠掷向地面,怒气冲冲道:“发善心的烂好人!”
不知是在骂谁,或是谁都在骂。
他不再迟疑,利落转身,比之先前更疾之速冲入密林。
圆月公平照向每个人,如那密林中的纤美女郎,以及那穷凶极恶的士兵们。
伤了眼的男人在同伴搀扶下小心站起身来。
他满脸血污,形容狼狈,提醒道:“小心那小娘皮,她身上有东西,我这眼睛就是着了她的道,嘶——”他痛呼出声,“他娘的,真痛!”
话落,同伴们陡然警觉起来,似那丑恶鬣狗瞅见猎物,呲着牙,留着恶臭涎水,缓缓逼近,不知何时便要一跃而起,狠狠咬住猎物,大口吞噬其血肉。
小六颤音唤着:“蒋琬姐......”他声音低低,“你不该回来的。”
蒋琬眉眼沉沉,不动声色地估量四人位置,旋即高声道:“诸位,还望听我一言,否则你们难逃一死。”
“别听这小娘皮瞎扯,就是想拖延时间!”冷眼旁观的伤眼大汉立即嚷道。
“哦,怎么说?”有一人却是开口询问,他与伤眼大汉平日里有些龃龉,今日见其被这女郎伤到,暗自舒心。如今见他不允,亦想同他反着来。
且一个柔弱女儿家,搭个瘸腿瘦弱少年,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他们手掌心。
陪她玩玩又何妨。
蒋琬闻言,赶在伤眼大汉开口前说道:“你们奉萧王之令前来屠村,萧王是否想借此栽赃嫁祸于梁皇室?”
老二眸光阴鸷:“你们在那坡下偷听我们讲话,知道这些有何稀奇。”
蒋琬微笑点头:“确实不稀奇。”她话锋一转,沉目道,“萧王若要栽赃,屠城便可,为何非要屠这些城外的村子,我们这里离城中可有几十里。”
见他们目露轻视,不以为然。
“因为萧王不许屠城真相泄露;他不容许任何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活在世上;他需要所有人蒙上双眼、闭上口风。我们青州城的人死了,可这世上最了解真相的人还没有死。”她眉眼肃然一片,语气凛然,话如连珠,字字落到他人心底。
她顿了顿,在众人身上逡巡。士兵们微微瞪大眸子,不由心惊肉跳,他们似想听见那话,又不愿听见那话,却无人喊停。
只听她声如磬钟,一字一句撞到他们心上:“你们,便是那最了解真相之人,杀人者人恒杀之。”
话音未落,趁其神色愣怔,她飞快旋身,双袖一展,漫天短箭扎向四周,直冲男人们的眼窝之处。
风声萧萧、林影微晃。月色洒落,照见那眼中淌下之血泪,似恶鬼罗刹。
士兵们捂着眼睛凄惨哀嚎。
小六目瞪口呆,神色呆滞。
“脚好些了吗?我们快些走,不能等他们缓过来。”蒋琬垂首轻柔询问。
小六倏地惊惧道:“蒋琬姐!”
有人携刀砍来,如暴走鬣狗。
大刀破空带来的森然凉意自头顶而下,风吹起的丝丝秀发被冷芒削断,蒋琬没有回头时间。
电光火石间,少年似豹从暗处掠出,疾电般扑向士兵,死死勒住那人脖子,带着往一边倒去。他用腿压住男人脊背,双手狠狠掐住其脖颈,臂上青筋暴起,咬着牙关道:“琬姐姐,刀,抢他的刀。”
同伴们听到这边声响,捂着流血瞎眼,摸索着挥舞大刀过来。
她快步上前,才觉这男人有只眼睛完好无损。此时因窒息面色青紫,眼睛凸起,目光痛苦又阴森地盯住自己,蒋琬不为所动,扭着男人手指,迫使其放开刀来。
“琬姐姐,刀给我。”
仲益接过长刀,手腕一转,不假思索地割破男人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溅到少年脸上。
男人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嗬嗬”两声,落下手来,彻底没了生息。
少年一刻不停歇地提了那沾血长刀走向他人。
男人们似是发觉情况不对,疯狂眨着眼睛,欲看清眼前之景。
月光与刀锋上的冷冽寒光交相呼应,泛起夺目银光,让人不敢直视。血珠扑洒,男人如乍破瓷瓶,迸出汩汩鲜血。不甘的头颅滚落在旁,为枯黄草叶点缀上滴滴血色。
蒋琬闭上眼,耳边传来男人们苦苦求饶的绝望话语,刺鼻血腥气恍惚了神智,有人唤着她。
她睁开眼,正对上少年粲然的眸子,他轻声说:“琬姐姐,没事了……”
月光温柔洒落,坠下片片玉色,他于血肉尸体上,提着淌血大刀,长身玉立。白净如玉的脸庞沾染血珠,仿若雪面上开出的红梅,绮丽而妖艳,有种危险而疯狂的东西似在蠢蠢欲动。
见她僵立原地,仲益微耸了耸肩,随手抓了把落叶擦拭刀身,又挑开那些士兵衣物,翻捡着钱袋。
陆陆续续找出五个,他捻着钱袋一角,颇为嫌弃:“这些人不沐浴吗?钱袋都这么臭了!”
他微微颦眉,将所有钱财倒入自己腰包,撇嘴道:“也太穷了吧,还以为能捡波大的。”
又见那两人依旧沉默伫立原地,长眉一挑,挥手道:“走罢,这些人久不回去,必会派人查看,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对上蒋琬,又扬唇一笑,“琬姐姐,我送你去定阳找镖队。”
她抿紧唇,思虑片刻,颔首同意。
路上,仲益哼着不知名小调,即使其余两人默不作声,亦无法影响其心情,他自顾自同蒋琬说着东家长西家短,若得她偶尔一句回应,眉眼间便会染上动容笑意。
蒋琬心绪复杂,好像从此刻起,仲益才真正展露出他本性:残忍果断的、冷漠无情的,却又不失痞气恣意的少年朝气。他似雾中之花,叫人无法看透;又如刺人荆棘,势要扎得人血肉模糊。
不禁心中叹惋:已是不知如何对待这少年郎了。
圆月已落,朝霞映天,走了一夜,三人终至定阳城外。
小六开了口:“益哥,我有话想和你说。”
蒋琬识趣道:“我想那边转转。”她指着一丛覆满白霜的野花,“那处还有些趣味。”见两人没有意见,便自去赏景。
小六道:“益哥,我就不进城了,我要去山里找我大姨。这天下眼看要乱了,或许只有深山里才能保平安。”他有个大姨嫁在定阳附近山中,关系尚可,他想去投奔她。
“不是因为害怕我?”仲益淡笑,心中了然。
小六抿了抿唇,静默半晌,目光真诚道:“是,我是怕了,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如果伤的是你,我会等你、会一直带着你。”
仲益眺向霞光,瑰丽霞色融入眸间,如勾人漩涡,一不小心便会迷花世人之眼。
“小六啊,如果是我——”他语气轻佻,转向这个还未失去道义的小乞儿,“我不会让自己落于那般险境。”
“益哥,我真的看不懂你。”他怔怔然,眼睛微红,且委屈又不解。
仲益微微一笑,拍拍他肩膀,将那“不义之财”分与他三分之一,强调道:“可不要说你益哥吝啬,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杀人之事被他说得如此轻松随意,仿若那真是拿来换钱财的死物。
两人叙话片刻,便示意蒋琬过来。
小六同蒋琬道了谢:“蒋琬姐,我真的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小六现在已是一具尸骨。益哥他,他爱惜性命无可厚非。”他看了眼仲益,并不避讳,“我只是怨他不曾将我当作朋友。”
“可我知晓如你这般之人,却是世间难寻……”他絮絮叨叨同蒋琬讲了很多肺腑之言,直至仲益不耐烦催他结束 ,他才意犹未尽地表明了去意,告辞离开。
待得再也看不见小六身影,仲益伸伸懒腰,神色慵然:“进城咯,琬姐姐……”他忽的垂首,凑到蒋琬眼前,两人鼻尖相对,呼吸交缠,见她偏开脸,他不由轻笑。
“去寻镖队,护你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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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真的需要评论呀!
很想知道大家站哪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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