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不才，过目不忘

　　第九章

　　早晌去跑了马，吃过午食歇息片刻，紧跟着就是女红课。

　　虽说她们来荷花庄是为避暑，但太师府的字典里没有休息二字，纯度假是不可能的，年年都有骑射、女红、厨艺这三门课。

　　因着晚上要办小宴，今个儿女红课结束后就没再上厨艺课，姑娘们直接分散到几个厨房预备晚上小宴的菜品。

　　虽说她们在厨艺课上是煎炒烹炸都学过，师傅们白案红案也都教过，但高门贵女，哪有真去抡锅掂勺的？

　　贵女学厨的重点也就在煲汤和糕点上。

　　汤汤水水养身体，点心糕饼心思巧。

　　有这两样，不论是孝敬长辈还是对付夫婿，都尽够了。

　　玉宁去了一处小厨房，在库存丰富的食材中随便选了三样——番茄，牛肉，黄瓜。

　　她准备炖个番茄牛腩，再拍个黄瓜。

　　两道菜，一荤一素，一冷一热，相当完美。

　　托她们家老祖宗的福，在大燕也能享受到许多后世才有的食材，比如番茄。

　　要知道，裴安当年是拎着一兜子菜身穿过来的，除了番茄，还有玉米红薯，辣椒土豆，花生瓜子胡萝卜，以及一些经后世优化培育过的原产蔬果……

　　可谓是应有尽有，再加上裴安的农学专业知识，直接将大燕的物产丰富度拔高一大截。

　　土著们对此的感触或许还没有玉宁深，毕竟从有到无要比从来没有残酷多了。

　　就冲穿越后还能吃到麻辣火锅，玉宁每次祭祖都跪得心甘情愿，头也磕得诚心实意。

　　菜还没开始做，玉宁先给自己洗个番茄啃上。

　　皮薄筋少，果肉饱满，沙甜多汁。比前世超市里催熟抹红的好吃得多。

　　牛肉在寻常人家的餐桌上是极少见的，因为大燕不允许宰杀耕牛。但像太师府这样的人家，自然有门路弄些“病牛”来。

　　玉宁选的这块牛腩一层筋一层肉，瘦肉多，肉质鲜嫩，一看就品质上佳。

　　她把手里的番茄啃完，先将牛腩洗净用刀切块，泡水去血沫。

　　再用热水将番茄烫开去皮，一半切成大块，一半切成小块。

　　将牛肉块冷水下锅，放入葱姜，再加适量黄酒煮开，撇去浮沫，捞出牛腩冲洗干净。

　　起锅倒油，放香料炒出香味，下入小块番茄，炒出汁水后倒入牛腩，再加各色调料，翻炒入味。

　　接着倒入开水，小火慢炖半个时辰。

　　趁这会儿功夫，玉宁顺便把黄瓜给拍了，配点炸过的花生米，放上芫荽，倒入调好的酱汁，拌匀即可。

　　然后——

　　玉宁就愉快地去拿今个儿新收到的话本子。

　　裴玉宜让几个妹妹准备晚上小宴的菜食，表面上看是输掉跑马赛的小惩罚，但更多的是在履行她作为长姐的职责——考校妹妹们这段时间的课业成果。

　　玉宁是清楚这其中深意的，所以刚刚做菜尽量亲力亲为，切菜、焯水、调味、翻炒都自己来，没让丫鬟们代劳。

　　但这会儿只用数着时辰看着火，玉宁就放手交给商陆和商枝，自己到一旁躲懒看话本子去。

　　半个时辰过后，下入之前切好的大块番茄，再炖一刻钟就可起锅。

　　做好后，玉宁先自己偷偷舀了一小碗尝了尝——牛腩软烂入味，番茄酸甜可口，汤汁浓郁，爽滑开胃。

　　不愧是前世票选出来的“厨房杀手也难失手”的经典菜，连她这种没甚厨艺天赋的人做出来的也是美味。

　　清醒又自带滤镜，说的就是玉宁。

　　眼看时辰不早了，玉宁吩咐商陆商枝将番茄炖牛腩和拍黄瓜都分成两份装。

　　一份由玉宁亲自送去老太太那儿，这是身为孙女的本分，孝为先。

　　一份由丫鬟送去今晚设宴的小厅，玉宜见着菜色也好调整安排。

　　玉宁估摸着一众姐姐妹妹煲汤和做糕点的占多数，等她从老太太那儿出来，到小厅一看，果真如此。

　　玉凌做了红枣乌鸡汤和绿豆糕，玉宛是酸笋鸡皮汤并桂花糕，玉蓁则炖的猪骨汤，还煮了青梅饮子。

　　玉筠将煮熟的鸡肉撕成粗丝，调制成凉拌鸡丝，还煮上一锅莲子银耳百合汤；玉筱则做了玫瑰酥和东坡肉，难得的大菜。

　　唯有玉芙没有做汤也没有做糕点，她预备的是清蒸鲟鱼和白灼虾。

　　带上玉宁的番茄炖牛腩和拍黄瓜，总共十四道菜品。

　　但若要用这十四道菜品去起宴，那真真是在乱搭，冷盘热菜汤水点心完全失衡。

　　好在玉宜也有准备，又让上了六道菜。两个冷盘，分别是卤水牛肉和凉拌海蜇；四道热菜，分别是酥炸银鱼、香焖排骨、清炒时蔬和茄子煲。

　　如此，总共二十道菜，勉勉强强能搭一桌席。

　　玉宜甚至还备了酒，是梨花酿，酒味极淡，酒劲不大。

　　她原是为她们四个年长的预备的，但玉蓁也吵着要，无法，索性给四个小的都倒了些，让她们兑着青梅饮子喝。

　　酒是英雄胆，酒是疯人泪。

　　酒过三巡，原本的矜持都随风而去。

　　脸颊红红的玉宛突然落下两行泪，抽噎着对玉宜撒娇道：“大姐姐，我不想...不想你去...庆国公府，能不能一直...一直留在府里...做我们的大姐姐呀？”

　　玉宛这孩子气到近乎不讲道理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滞了一瞬。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碧玉年华的大姐姐即将出嫁，而她们——

　　慢慢都会长到碧玉年华。

　　夜幕低垂，清辉倾洒。

　　玉宁透过窗柩看着那一轮圆月，突然想到也曾有这么一个月夜，也曾有那么几个姑娘——

　　她们窝在大学老旧的宿舍里吃最后一顿散伙饭，在人生的叉路口挥手道别。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玉宁从今人变成古人，而那轮明月，亘古不变，万古长存。

　　她想起散伙饭上室友喝多后一遍遍重复的那句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玉宁举杯邀月，似喟叹又似感怀，缓缓念道：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玉宁的声音不大，但坐在她旁边的玉宛耳尖，捕捉到她这声微不可闻的感叹，以为是在行接诗酒令。

　　晃悠着站起来，兴奋道：“下一句我知，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对吧对吧，我接得对吧？”

　　玉宁见她双目迷离，怕再摔了去，连忙拉着她按到座位上，笑道：“对，一字不差。”

　　“这…这诗我…我背得可熟了，我还能接。下一句，下一句，下一句是...甚来着？我想想…想想…”

　　玉宛说着说着眉头皱成一团。

　　其他人见她急得直拍脑门，都默契地没往下接，等着她想起来。

　　唯有玉凌，刚仰头干完杯中酒，顺嘴接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这有何难？做甚要想？下一句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玉凌说完，长眉一挑，竟有几分豪迈，喊道：“拿酒来！”

　　侯在一旁的贴身丫鬟面露难色，正要上前劝自家姑娘莫再喝，却被玉宜拦住，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玉宜端起青梅饮子倒入玉凌举起的酒杯，说道：“酒来了，慢点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梨花酿将玉筠一贯温婉的音色染上几分沉醉。

　　她浅笑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玉筠音落，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妹妹，玉筱想了两息，接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玉蓁恰坐在玉筱身旁，先抢了半句，继而又一字一顿地念道：“鼓—瑟—吹—笙。”

　　此时，月华大盛，玉宜望向南边的皎月，声音轻浅，缓缓言：“明明如月——”

　　“何时——可掇？”

　　玉蓁见玉宜对空望月，久久未言，索性自己接下句：“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玉筱嘴里咬着玫瑰酥，含糊道：“越陌度阡，枉又夕存。”

　　“不对不对，是——枉用相存。”玉宛总算回过神来：“我想起来了，下句…下句我也知，是契—阔—谈—?，心…心念……”

　　玉宛又磕巴好一会儿，才一拍桌子，大喊道：“心—念—旧—恩。”

　　“最后几句，由我来？”玉芙笑看一圈，见无人要答，这才接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玉宜似是很喜这句，念时眼里带着神彩。

　　音落，玉宜的目光转向玉宁。其余人的目光也跟着玉宜转过来。

　　刚盛了一碗莲子银耳百合汤的玉宁突然成为众人的焦点。

　　但她倒还淡定，旁若无人地继续手上的动作，把已到嘴边的汤匙送进去，喝下这口甜汤，才语气轻快道——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收！”

　　玉宁手一挥，自觉潇洒地做个收尾的动作。

　　她是万万没想到，难得感怀一次前世，竟把小宴的画风带偏了。

　　玉宁生怕她们兴致起来要玩飞花令，连忙招呼道——

　　“吃菜吃菜。”

　　说着，起身夹一块东坡肉，也不管其他人的情绪出来没，自己一口一口吃得喷香，试图把歪掉的画风再拉回吃吃喝喝上来。

　　其余人被她这么一打岔，兴致戛然而止，注意力又回到菜品上来。

　　执箸品尝，互相品评。

　　玉宁看着这一桌年华正好的少女们，想起刚刚她们吟诵的那首《短歌行》——

　　曹孟德写这首乐府诗，为招揽人才，为建功立业，想要一统天下，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而她们吟诵《短歌行》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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