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巷槐安

　　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陈阿姨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陈奶奶同意他们搬了过去。时呈简问老太太，老太太只是摇头，让她不要多问。
　　即便如此，她也隐约有了预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老太太没事儿就往陈奶奶屋里跑，做饭时也总是多做一份端过去。
　　周日早上，时呈简端着热气腾腾的桂花糕推开的陈家大门，秦世安正坐在院子凉亭下发呆，连时呈简走到跟前都没有察觉。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碟冒着热气的白色糕点。他才抬起头。
　　“尝尝，刚出炉的。”
　　时呈简往前又递了一寸。看他只是盯着不动，又加了句：“没放糖。”送的次数多了，秦世安的饮食喜好她已经大概了解。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拿了最上面一块，视线依然低垂，只说了一句：“谢谢。”
　　时呈简摇摇头，猜到陈奶奶又让他受了委屈。
　　她想不明白，那么喜欢小孩的陈奶奶为什么对秦世安那么排斥。而时锦阿姨总是一脸歉意地看着他，却从来不帮他说话。
　　“小简来了？”陈时锦听到动静，掀开竹帘走了出来，看到身旁的秦世安眼神一黯，看向她时，又盛上了笑意。
　　“这一段时间麻烦小简了。总是给我们送吃的。”
　　时呈简连连摇头：“不客气时姨，奶奶说陈奶奶肯定等半天了。”
　　陈时锦手指指屋中，无奈地笑笑：“刚就闻着味儿了”
　　时呈简连忙把盘子递过去，陈时锦又夸了她两句就进屋了。看着她的背影，时呈简突然想，陈奶奶似乎好久没有下床了。
　　太阳又往空中爬了一些，九月的热气已经弱下来很多，但时间长了仍然炙烤。
　　看秦世安没有要回屋的意思，她如之前许多次问道：“桃汁鸭脯快熟了”。你要吃吗。
　　秦世安的目光终于看向她，好像在宇宙中行走了许多光年的星光终于有了归宿，良久他站起身，和她一起往门外走。
　　时呈简最常安慰他的话就是：“你这么优秀，陈奶奶一定会喜欢你的，再耐心等等。”
　　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最难以琢磨的就是时间。
　　这天放学，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时呈简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赶。秦世安晚自习没有来上课，给他发微信也没有回。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丝凉意，梧桐树开始泛黄，她路上捡了片落叶，想着待会见到秦世安就送给他。
　　今天的十里巷异常安静，连往常爱打牌的张大爷门口都没什么人。等骑到转角看到奶奶常坐的长凳空无一人时，她心里“咯噔”一下，脚下再无迟疑地往家里奔去。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看到陈奶奶院子里站了很多人，时呈简把车停到院子里，隐约听到隔壁传来了哭声。她心里一紧，飞快地跑到楼上，从窗户往下看。
　　陈奶奶的院子里没有花花草草，只有角落里划了一片空地种点当季的蔬菜，最近可能是疏于打理的原因，番茄藤都发黄了。
　　此时院子里坐满了熟悉的面孔，年轻的年老的，时呈简可以叫出大部分人的名字，他们都是十里巷的左邻右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烟，表情都十分肃穆。时呈简试图从里面找到秦世安的影子，但是失败了。
　　她飞速下楼，气喘吁吁地跑到陈奶奶家门口，院子里的人看到她只叹了口气。她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往堂屋走去。
　　屋子里都是人，时呈简一进去就看到了秦世安，他跪坐床边，手中握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略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旁边是泣不成声的陈时锦。
　　陈奶奶躺在床上，头上戴了一顶暗红色的帽子，她双眼紧闭，颧骨高高地耸着，脸上竟不见一点肉，只剩一层松松垮垮的皮，和平时的模样判若两人。时呈简看的眼睛发酸，默默地站到了奶奶身旁。
　　奶奶坐在陈奶奶的床边，拿着手帕抹眼泪，眼睛已是通红。
　　“妈......妈......妈你睁眼看看我”陈阿姨哽咽着喊着。
　　没有人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陈阿姨突然尖利地喊了声：“妈！”
　　屋子里霎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奶奶趴在陈奶奶的脚边，也失声痛哭。陈时锦趴在陈奶奶身上不愿起来，后来被人劝着要准备后事，这才忍住了哭声，颤抖从床上下来。老太太撑着精神帮忙安排，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有了各种声响。
　　时呈简视线一片模糊，她不知道该干什么。隐约看到秦世安依然跪在床边，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背挺得笔直。
　　她走过去，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他身上还穿着没换下的校服。
　　“秦世安......”她哽咽的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在她有限的阅历中，她终于直观地感受到死亡带来的痛苦。
　　秦世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她在泪眼模糊中听到他低沉地对她说：“别哭了。”

　　丧礼办的简单，陈奶奶已经没什么亲戚，平时来往最多就是这些街坊。陈阿姨给陈奶奶选了一块上好的墓地，下葬时，她哭的撕心裂肺。
　　丧礼结束之后是答谢宴，时呈简也和学校请了假，一直在帮忙。
　　晚上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奶奶留在陈奶奶家里帮陈阿姨收拾，夜晚的空气静极了，连个蝈蝈的声音也听不到。
　　时呈简坐在秋千上，静静地发呆，这个秋千有些年头了，小时候每次来这里玩，她都会在秋千上荡很久。
　　秦世安靠在不远处的墙上，他微弓着腰，胳膊上带了一块黑布，他的刘海似乎长长了，垂下来完全遮住了眼睛。
　　他似乎比刚转学过来时更沉默，有些瞬间，她都不太敢上前和他说话。
　　时呈简还发着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像做梦一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从她的世界消失了。陈奶奶是患了病走的，发现是已经是晚期。病情是社区统一年检时查出来的。后来社区就联系了陈时锦。
　　秋千摇晃了一下，时呈简回过神。
　　秦世安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旁边，这两天她每天都能看到他，但却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从葬礼开始到结束，他始终沉默地跟着陈阿姨忙前忙后。
　　“你还好吗？”
　　时呈简头靠在左侧的绳子上，侧头轻轻问道，他似乎没有休息好，眼眶下露出了明显的疲惫，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颓废。
　　“嗯。”
　　他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异常，时呈简突然就想起小时候他也是常常这样一个人蹲在她的小池塘。
　　这几天，她总会想起被尘封了很久的事情。
　　比如，已经快记不清长相的“爸爸”“妈妈”。
　　印象中，那个她叫妈妈的女人，有一天带回了一个漂亮阿姨，漂亮阿姨牵了个和自己一样大的男孩。
　　他长的可真漂亮，比书里拿玫瑰花的小王子还漂亮。
　　小小的时呈简盯着他漂亮的眼睛出了神。
　　可他不喜欢说话，只喜欢蹲在她的小池塘里看鱼。她可自豪了，那是爷爷给她挖的池塘，爸爸还给她买了好几条漂亮的小鱼。
　　“你叫什么名字？”小小的时呈简扎着两条羊角辫，弯着头问他。
　　他不回头，只是盯着水里游动的小鱼。
　　女孩撅了撅嘴：“我的孔雀鱼都有名字。”
　　好像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话题，他微微动了动脑袋，望了眼旁边的女孩。
　　以为他不相信，女孩着急地说道：“真的，布丁，蛋卷，还有那个尾巴上有一点黑的，叫巧克力”
　　听到全是吃的，男孩又不说话了，女孩看他又不理自己，有点不开心：“妈妈说，和别人说话时要讲礼貌。”
　　虽然她也不懂礼貌是什么意思，但感觉是个很厉害的词。
　　男孩还是没有回头，就在她准备使出杀手锏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三个字：“秦世安”
　　......
　　想到这，时呈简突然笑出了声，秦世安偏头看向她：“在笑什么？”
　　时呈简清了清嗓子：“在笑第一次见你时候的样子。”
　　秦世安似乎也想到了那个画面，再开口时，声音也带了丝笑意：“鱼的名字都很好听。”
　　时呈简没有理会他的打趣儿，只是用脚尖轻轻往前送了几下，秋千吱吱呀呀晃了起来。
　　她也回忆着说：“你小时候就不爱说话，只喜欢盯着我的鱼。我那时候以为你要偷我的鱼，有一次还做了噩梦。”
　　有一次她半夜哭醒说要去检查鱼塘里的鱼。后来这件事儿还被他们笑了很久。
　　秦世安似乎也想到了那件事儿，眼神不似刚才寂寥。他略带笑意地解释：“我那时候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时呈简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迟来的解释，随口问道。
　　秦世安刚勾起的嘴角又不动声色的放下，声音又恢复了刚才的低沉：“我从来没有见过鱼。”
　　时呈简吃了一惊。那个时候他已经六岁，对于六岁的她来说，几乎没有她叫出不名字的东西。
　　但她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再问，他不想看到秦世安落寞的神情。
　　这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聊起小时候的事，可能是陈奶奶的去世让他们之间那似有若无的拘谨也慢慢消散在风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情绪染了他，秦世安仰面看向黑漆漆的天空。
　　时呈简抬头，入目便是乌漆漆的黑，城市里总是很难看到星星。
　　“时呈简。”
　　秦世安低声喊她，时呈简没有动，只轻轻的“嗯”了声。
　　“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秋千慢慢地摇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说道：“应该会。”
　　总要有个归处。
　　或化成风，或化成雨，或化成秋天的麦田，还有乡间明月照亮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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